第15章 竹生長安:色拉寺
拉薩貢嘎國際機場裏,旅客們或匆匆忙忙地拖著行李箱趕飛機,或悠閑地坐在貴賓室裏端著咖啡與朋友談笑風生。梅遇本想幫傅竹生轉到貴賓室,不過看她一個人也玩得很好的樣子,便沒多此一舉。
傅竹生四處逛累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也有一個多小時了。她手裏握著一個黃澄澄的酥酪糕。酥酪糕的熱氣透過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溫暖著她的手。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著手機屏幕,傅竹生的雙眼茫然地盯著某處,又在走神。
“竹生。”梅遇在她身邊坐下,遞給了她一個袋子。
傅竹生打開袋子,看到一對可愛的陶瓷小喇嘛。小喇嘛身披絳紅色的袈裟,頭戴象征黃金般的智慧的黃色帽子,紅撲撲的臉蛋與紅通通的嘴唇相映成趣,帶著Q版的大眼睛一閃一閃。
“謝謝梅叔。”傅竹生笑著說道,一雙眼睛比小喇嘛還晶瑩燦爛。
梅遇見她喜歡,道:“看到這一對小玩偶很可愛,就買了。”梅遇明白傅竹生是因為舍不得分別才一直悶悶不樂,就想著要逗她開心。
傅竹生開心地摩挲著小喇嘛光潔的瓷身,“我剛才也逛了一圈,不過沒看到這個。”
“沒看到嗎?一對藏族老夫妻開的小店鋪,可能位置偏僻了點,所以你沒發現。”梅遇說。
傅竹生收下陶瓷小喇嘛,把酥酪糕放到梅遇手心,一臉乖巧地望著他。
感受著酥酪糕在掌心熱騰騰的溫度,梅遇道:“又吃不下了?”
說起來傅竹生是有些飽了,但也不至於吃不下一塊糕點,她隻是更想把它讓給梅遇吃。為了幫她去拿忘在公益社團的攝影資料,梅遇今天早上什麽都沒吃。
手機鈴響了一聲,梅遇把手機從褲兜裏掏出來瞄了一眼後又放了回去,眸色濃鬱得如化不開的墨池,片刻後又恢複一片清明。轉頭見傅竹生把腦袋靠在椅背上發呆,梅遇伸手捏捏她柔軟多肉的臉蛋,“又怎麽了,板著一副臉。”
“梅叔,你還會來西安嗎?”傅竹生看著梅遇,問道。
梅遇輕輕拍拍她的手,“會的。”
唉,在心中默默歎上一口氣,剩餘的時間裏傅竹生都沒再說話,仰著腦袋安靜地看電視屏裏播放的航線時間表。在距拉薩到上海航線起飛隻剩一分鍾的時候,傅竹生跟著電視裏的倒計時一起數著。
看傅竹生的嘴巴像金魚吐泡泡似的一動一動的,梅遇伸出手,把傅竹生脖子上圍著的薄薄的灰色圍巾固定好。
廣播在這個時候響起,傅竹生的心“咯噔”地響了一聲。
梅遇提過行李袋站到傅竹生麵前,“竹生,我得走了。”
“哦。”隔了半天傅竹生又開口說道:“那你路上小心點。”
梅遇道:“好。你也是,路上別犯迷糊,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
“嗯。”傅竹生點點頭,鼻子泛酸。
梅遇走了,傅竹生看著他從隊伍的末尾一點點移進入艙口,看著他的身影在艙門關上後消失不見。
坐在機艙中,梅遇看著四周的旅客放包落座,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站在似乎能把整個天空都包起來的巨大玻璃牆麵前,傅竹生靜靜地看著停機坪上的飛機起飛,慢慢滑動,而後一飛衝天。無數的粉色花瓣在窗前飛舞旋轉,遠去的飛機化作一隻銀翼大鳥展翅翱翔天際,最後如銀色流星一般消失於人們眼前。
慢慢坐回候機室的椅子上,傅竹生的大腦裏是混亂的記憶片段。有一對穿著紅袍的藏族老夫妻坐在了傅竹生的前排,於是記憶的走馬燈在這一刻突然開始循回。
她憶起前天她和梅遇在色拉寺的妙音殿,遇到一個身披黑紋紅藏袍的漢人向導。那個向導是名年輕的女子,也是西安人。她跟他們說,她離家出走十多年,從來沒有回去看過。她說她在家中遭遇了非人的虐待,她怨恨恐懼她的親生父母,一生不願再見到他們。可她的父母卻突然找來了,此時正在妙音殿堵著她,要帶她回去。她覺得很害怕,希望傅竹生和梅遇可以幫她。
此時妙音殿內除了他們就隻剩一對穿著藏服的老夫妻在殿門口。但那對老夫妻是純粹的藏族人,不可能是女向導的父母。傅竹生疑惑地問女向導,“他們真的是你的父母嗎?”
那女向導驚恐地躲到柱子後麵,不住地點頭。那驚恐的模樣,嚇得傅竹生差點就要信了。
然而下一刻,那對拜完神殿的藏族老夫婦轉身就離開了,連眼神都沒有給女向導一個。但女向導卻恐懼地望著空了的大門,發狂地尖叫起來。
傅竹生順著女向導的目光看去,隻見梅遇朝她走來,門外的陽光金黃清澈,梅遇恍若從虛無之地而來。輕輕握住傅竹生的手,金絲眼鏡下,梅遇的目光略有些森然。他看了女向導一眼,帶著傅竹生離開了。“一個瘋子,不用理她。”
想著想著,漸漸地竟也入了迷,待傅竹生再回過神來,前排的藏族老夫妻已然離開了。這倒跟前日的事有些相似,那日她跟著梅遇走出妙音殿,漫長的朱簷轉經廊,除了他們空無一人。不過前後腳的工夫,那對藏族老夫妻居然沒影兒了。
“誒,他們怎麽不見了?”傅竹生四處張望道。
梅遇的語氣詭異得平靜,“隻是走遠了吧。竹生,我們去八廓街吧。”
之前都是梅遇讓傅竹生做決定,難得見他主動想去一個地方,傅竹生覺得高興,問道:“你喜歡八廓街?”
“嗯,那裏人氣旺盛一點。”
兩個小時後,傅竹生坐上了去往西安的飛機。飛機轟隆隆地起飛,震得她耳膜疼痛,口舌腫脹。最重要的是,她心裏很難受。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傅竹生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她揉揉發癢的耳朵,仿佛有窸窣的蟻群在她舌根躥行。
藏經的吟唱從轉神山響起,色拉寺的大慈法王揮持著手中的金剛杵,命運的瑪尼輪,從原點開始轉動。
天空仿佛一麵呼呼扇動的風馬旗,忽然被阿修羅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幽冥吞噬了兩旁的機翼,人們隻能聽見自己驚恐的慘叫聲。一輪碩大的西藏紅月經過舷窗,傅竹生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它。
然而隻是一刹那,天空複又晴朗了,飛機穩穩地運行在厚厚的雲層之中,一切似乎都沒消失過。傅竹生聽著人們在她周圍議論紛紛,他們都在說刹那的黑暗如天葬一般地可怖,卻無人提及那輪詭異的紅月。
沒人看見那朵盛開在龍樹上的寶珠紅蓮,除了傅竹生。
等到了西安已經是晚上的事了。比起晴空萬裏的日光之城拉薩,西安今晚又落雨了。好在春雨纏綿,雨勢不大,即使沒有傘,傅竹生也不至於太過狼狽。
坐在出租車上,傅竹生望著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澄黃燈光,忽然有些心悸。
“小姑娘,看你的樣子不像本地人啊。”車輛慢慢駛出飛機場,坐在前麵的司機師傅突然開口,嚇了傅竹生一跳。
傅竹生“嗯”了一聲,抓緊手裏的包。那對身披袈裟的小喇嘛從從包口縫隙裏露了出來,睜著眼睛看著傅竹生笑,仿佛在冥冥之中保護她。
從飛機場到大馬路要經過一條螺旋車道,這車道不太好開,年輕的司機似乎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方向盤。在這個微微泛著涼意的雨夜,傅竹生的心情有些低落,司機的話也沒聽進去多少。
許是開得太快,一輛大貨車沒來得及在紅燈亮起時停下,更沒來得及打盤轉向,就這麽像一頭怪獸一般地衝向了剛從螺旋車道下來的出租車。
這一晚,西安的雨變得很大,瓢潑,傾盆。黃綠相間的出租車像一塊被凹折的鋼板,汽車前窗的玻璃混著血跡,破裂的世界驟然而至。
傅竹生被狠狠地甩出車外,額頭重重地摔到柏油地上,鮮血從發間隱藏的額骨裂口中流下,蜿蜒滑過她的眉毛,眼睛。玻璃刺破了肺部和心髒,七八條肋骨橫七豎八地插進了早已破碎的五髒中。
披著袈裟的小喇嘛碎了一個,卻還在咧著嘴笑,剩下另一個在雨中沉默地流淚。裂碎的手機屏幕在震動中亮起,無意中顯示了災難發生的時間。
2015年4月17日20點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