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上蘭台：光追影
薛蘭台沒想到再見到梅遇，會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邢邵是她的同事，也是其中一個在爭取副總裁位置的人。薛蘭台平素和他的關係隻能用“關係一般但保持友好的同事”這句話形容。昨天，他突然要來請她吃飯。薛蘭台知道邢邵是為了副總裁的事來找她，她明白這樣的事躲不了，所以便答應了他的邀請。他們公司附近有一家星巴克，薛蘭台本來想的是，在公司附近也不會出什麽事，但她沒想到邢邵為了副總裁的位子可以連臉麵都不要。
“邢邵你幹什麽，放手。”薛蘭台站起來，掙紮著想要擺脫邢邵桎梏住在她手腕上的手。“這裏這麽多同事，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該說的，不該說的邢邵都已經說了，所以就算丟臉也好，如果薛蘭台今天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他是不會讓她離開的。“蘭台，我剛才說喜歡你，都是真心的。我不是為了讓你投我的票才這麽說。你我都是聰明人，我相信你明白……”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被經過的那麽同事看到這一幕，薛蘭台又羞又氣，可她又掙紮不脫邢邵的桎梏，一時情急，便拿起還熱著的黑咖啡朝邢邵潑了過去。
邢邵眼疾手快地躲了過去，熱咖啡整個兒地潑到正巧從牆壁後麵拐過來的人身上。
因為春日漸暖，梅遇便把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襯衫。他剛和中方生物實驗室的負責人聊完合作的事，沒想到隻不過出了一麵牆，就被迎麵而來的熱咖啡潑了滿身。白襯衫上浸染了褐色咖啡漬，胸腹也被熱咖啡燙了一個激靈。
“梅先生！”薛蘭台率先叫了出來。甩開邢邵的手，薛蘭台踏著高跟鞋跑到梅遇身邊，看著梅遇渾身的咖啡，薛蘭台感覺自己都要急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您的衣服我賠你，要不然先去衛生間處理一下？”
梅遇看了眼焦急狼狽的薛蘭台，又抬頭看見不遠處的邢邵，猜出是兩人之間產生了齟齬，薛蘭台才會情急之下潑人咖啡，於是他暫且將不滿都忍了下去。看著薛蘭台明顯被人掐紅的手腕，梅遇道：“薛小姐，你方便在這裏等我一下嗎？我去衛生間處理一下就回來。”
薛蘭台不明白梅遇想做什麽，但她對此當然沒有意見。本來就是她潑了人家一身咖啡，而且剛好省去她之後再應付邢邵的麻煩。
待梅遇離開，邢邵麵色不霽地走到薛蘭台麵前，“他是你男朋友？”
薛蘭台撇開頭懶得看他，“關你什麽事？”
清楚現在不適合繼續與薛蘭台起爭執，邢邵拋下一句“我之後會再來找你”便走了。邢邵就是這樣一個人，狡猾得像狐狸一樣，最擅長審時度勢，見風使舵，一旦見到形勢不對，就會撒丫子開溜。
梅遇沒有讓薛蘭台多等，五分鍾後他就從衛生間出來了。白襯衫上的咖啡漬已經淺得快看不見了，隻是衣服濕淋淋的一片，梅遇無奈穿上了西裝外套才不至於顯得過於狼狽。“他走了？”
薛蘭台知道梅遇說的是邢邵，點了點頭。不過薛蘭台不在意邢邵，她在意的是梅遇，“梅先生，對不起。我剛才……”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梅遇看薛蘭台為難的樣子，與她道，“你下午還要上班吧。那就先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薛蘭台搖搖頭，看著梅遇道：“我剛剛跟公司請了假。”
沒想到薛蘭台會請假，梅遇問道：“是因為我的事嗎？”
薛蘭台沒有說是，但也沒有反駁。
梅遇輕輕歎了口氣，“薛小姐，你沒必要這樣做。況且，我現在要回家換衣服，總不能帶你一起回去吧。”
咖啡的醇香在空氣中飄散，靚麗的都市男女在昂貴的空間中說笑，工作，打發時間。透過星巴克碩大的玻璃，可以看到上海馬路上來往不息的車水馬龍，玻璃帷幕、不鏽鋼壁、即使在白天也亮著的霓虹廣告牌不停地為這個世界製造光汙染，拚命地留下一點自己曾存在過的痕跡。
“說好的，我賠你衣服。我知道附近有個商場賣男士服裝，我帶你去吧。”薛蘭台也算是在紅男綠女的花花世界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按理說３０歲的女人也不是什麽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了，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看著梅遇時，心中還是會打鼓。
事已至此，梅遇不想駁了薛蘭台的心意，更不想穿著濕衣服站在這裏吹風，遂道：“那好吧，勞煩薛小姐帶我過去。”
聽到梅遇答應了，薛蘭台這才放下懸起的心來。
從之前在晚宴上相遇的時候，薛蘭台就注意到了，梅遇偏愛Prada的衣服，因此薛蘭台絲毫沒有猶豫地就開車帶梅遇去了Prada服裝專賣店。梅遇在店裏選了一條白色的輕質府綢襯衫，不過最後他沒有讓薛蘭台替自己付款。
薛蘭台覺得這樣不太好，“梅先生，說好是我賠你的。你這樣我也不好意思。
不如，今天我請梅先生吃晚飯吧。”
梅遇想了想，道：“抱歉，今天恐怕不行，我的助手今天飛來中國，等會兒要和我一起去等待一個實驗結果。改天吧，好嗎？”
雖然有些失望，不過薛蘭台明白，自己確實應該提早兩天和梅遇約好時間才對。“那好吧，改天。不過先說好，我可是欠了梅先生兩頓飯了。”
坐進車裏，梅遇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賴掉的。”
薛蘭台一邊笑著，一邊發動了轎車。
“接下去有什麽打算嗎？”梅遇問她。
在紅綠燈亮起時刹了車，薛蘭台停在馬路白線後，回答道：“既然不用請梅先生吃飯，那我也沒什麽事了，所以還是想回公司上班。”
“是嗎？”梅遇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不過他的手機上突然有綠光開始閃爍，那是微信的提示燈。梅遇於是點開了微信。
殺生墩兒：梅叔，你看中國電視劇嗎？/愉快/
梅遇：有時候，陪著我媽媽看一會兒。
殺生墩兒：推薦你看，《平凡的世界》。/嘿哈/
梅遇：我隻看過《平凡的世界》這本書。我最近，倒是偶爾會看《彼岸》。
殺生墩兒：咦，《彼岸》嗎？真是沒想到梅叔居然也會少女心泛濫，連我都不看……梅叔，你也知道那個女主角張嫣嗎？/壞笑/
梅遇：那個很漂亮的女孩嗎？看電視劇以後知道了。
殺生墩兒：……果然，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不聊了，再見。/心碎/
薛蘭台開著車，無意間轉頭看到梅遇嘴角噙著笑，“梅先生，你看起來很開心。”
收起手機，梅遇倒是沒意識到自己在笑。“我回國後新認識的一個朋友。”
“女生？而且一定是年輕的女生。”薛蘭台微微抿著唇猜測道。
天色已漸漸轉暗，上海作為人潮不息的國際大都市，連馬路兩旁的路燈都亮得早些。梅遇轉頭看向薛蘭台，“薛小姐，你很聰明。”
手中的方向盤穩穩地打了個圈，薛蘭台笑道：“我知道，美麗，聰明，對不對？可惜已經不年輕了。”
薛蘭台的話，可以聊得很深，也可以點到即止。梅遇覺得以他和薛蘭台的關係，不方便交淺言深，所以便悠悠地截住了話頭。薛蘭台何其聰明，隻笑了笑，便沒再說話。
坐在辦公室裏，薛蘭台的注意力有點難以集中。無可避免地，她想起了梅遇。筆記本的屏幕中映出薛蘭台的臉，青春，美貌，奢華粉底和厚重陰影打造出的立體而時髦的都市女性。她的眼神中已經沒有鮮豔的活力了，所有火山岩漿一般巨大的能量全部埋藏在心底，持續地為日常工作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輸送能量。
薛蘭台忽然有些迷惑，現在這些，都是自己想要的嗎？應該是吧，至少有一部分是她想要的。其實人本來就是容易胡思亂想的生物，隻要行為大致符合心意便可，想得太細太雜也未必是件好事。薛蘭台從來都不是一個思想懦弱行為遲滯的人。看準一個目標，然後堅持不懈地往前走，是她一直不變的生存準則。
眼神放空的薛蘭台瞄見自己手機上的微信提示燈一直在閃。她拿起來看了一下，那條微信發出的時間大概是在她下午開車的時候。
殺生墩兒：姐，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你看了嗎？老爸點名讓你看。/壞笑/
Lavender：為什麽點名讓我看？怕我被資本主義腐朽思想荼毒？
殺生墩兒：對。/噓/
Lavender：誒，這一天天，不夠他老人家忙的。
殺生墩兒：我出門拍個素材去，等會兒時間過了就拍不到了。姐我先下了。/再見/
Lavender：一勾搭上我就下線？大豬蹄子。
殺生墩兒：？咱們做人呢是要講良心的。你也不看看我什麽時候發給你的，你現在才回我。好意思怪人家呢你。/弱/
Lavender：/小小的臉露出大大的笑容/
對麵退出了，薛蘭台歎了口氣，收拾心情開始工作。本來薛蘭台還有些擔心，不過今天下午邢邵一直沒來找她。真是，想到他就心煩。
難得今天下班時間早一點，薛蘭台有時間做點別的事。她想起了之前傅竹生跟她說的《平凡的世界》。薛蘭台不愛看電視劇，不過她倒是從書架上把原來看過一遍的《平凡的世界》的書又拿出來翻了一翻。
薛蘭台不太喜歡這種背景的小說，隻是在爸爸的逼迫下她不得不把它們看完罷了。不過《平凡的世界》卻是她很喜歡的一本書。初中時候看的書，那時候她連農村推行的“責任製”都弄不清楚，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看下去了，看完了以後居然還覺得意猶未盡，也是神奇。
薛蘭台想起了爸爸。她和爸爸並沒有那麽親熱。她七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帶走了更小的妹妹，現在她明白是因為爸爸體諒媽媽一個女人，工作那麽忙碌，還要照顧一個兩歲的孩子，很不容易。可小時候的她想不到這個，她覺得是爸爸不喜歡自己才不要自己的。她害怕帶走她的媽媽也不喜歡自己，也丟下自己，所以就變得更努力，更認真，隻有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符合了媽媽的標準，她才會覺得安心。
她喜歡攝影，享受光影在自己的指間施展魔法的瞬間，懷念膠片在時光的砥礪中變成薄脆的質感，更喜歡因為拍照而與另一個物體之間建立的情感聯係。可因為媽媽不允許的緣故，她在大學填誌願的時候填了一個她連名字都讀不太懂的專業。大學四年的學習後，她依然對陶瓷材料在燒結過程中的變化毫無興趣，也不想了解XPS、GPC、HPLC這些東西。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讓她介意的，最讓她介意的是，小她五歲的妹妹，在大學的時候讀了攝影係，後來還成為了一個專業的攝影師。
她和竹生雖然從小不在一個家裏長大，但兩人住得很近，關係很好，常常跑到一起玩，所以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竹生從小就是她的跟屁蟲，她去哪裏竹生就去哪裏，她喜歡什麽竹生就喜歡什麽。
記得小時候，媽媽從香港出差回來，給她們帶來了日本動畫《狼二》裏狼二和狼大的定製公仔。雖然她們兩個喜歡的都是狼大，但狼大隻有一個，她隻好假裝不在意地把狼大公仔讓給了妹妹。
明明她喜歡攝影，可最後選擇攝影的卻是竹生。竹生選擇攝影係，爸爸媽媽都不高興，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隻有她笑容滿麵的祝賀竹生。可是，心底那像藤蔓一般纏繞盤桓的苦澀之果，隻有她一個人嚐得那番滋味。
為什麽一定要選擇攝影係呢？她想不明白。
為什麽她疼愛的妹妹，先是搶走了她的爸爸，後來又要搶走她的夢想呢？
微信提示的綠燈亮了。
殺生墩兒：姐，我今天在我們這兒一個店裏看到了一個狼大公仔，特別帥，你要嗎？我給你寄一個過去。/麽麽噠/
Lavender：不用了，你自己留著玩吧。
殺生墩兒：/緣分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