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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生長安:梅祿園

  才剛過正午,一場綿密的春雨卻已讓整個西安城的天空失了陽光的顏色。行道兩旁,油潤如酥的雨汁將槐葉浸染出殷深的綠色,仿佛滄湖外氤氳了薄霧的遠山。晦暗的天光,蒼鬱的樹色,不時疾駛而過的閃著遠光燈的汽車,傅竹生望著遠處摩登現代的玻璃帷幕大廈,以及近在眼前的古韻古香的明清府邸,刹那間感覺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個充滿魔幻現實主義的世界中。


  這是一個對白領們來說尋常而忙碌的周五,天氣也不太好,況且梅祿園的門票又很貴,45元一張,因此傅竹生知道今天不會有多少人來這裏。


  確實沒有。隻有她一個。


  從窗口買了票,傅竹生一邊調整著手裏的單反相機,一邊小心翼翼地跨過了梅祿園高高的門檻。因為下雨的緣故,她一手還撐著傘,所以樣子頗有些狼狽。


  但這就是她想要的。在一個寂寥無人的,下著小雨的美麗古園裏,拍一套帶著霧氣的照片。傅竹生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拍一套怎樣的照片,但她想,她隻要清楚自己想拍照片的心意就夠了。


  秉持著這樣散漫的人生哲學,難怪傅竹生會把自己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過得如此兵荒馬亂。違逆父母的心意,選擇獨立攝影師作為自己的職業,叛逆地逃離故鄉南京,獨自跑到一個大西北的城市讀書,工作,生活,執意要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始自己風吹日曬的旅程。


  她的父母不理解她,傅竹生也同樣不太理解她的父母。為什麽一定要按照他們的意願去成長,去生活?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傅蘭台。


  站在一棵描綠點翠的柳樹下,傅竹生仔細地為自己的相機挑選角度,既要把照片拍好,也要保護相機不受雨水侵蝕。雖說春雨貴如油不假,但她的單反相機更貴。


  借著碧波湖上一條漢白玉九曲橋的景兒,傅竹生一麵不停地變換角度,一麵對著遠處雕梁畫棟的飛簷大府使勁按快門。手指按下快門的痛快和愉悅,讓傅竹生癡迷。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讓時間停止下來,但快門可以讓時間凝滯,而且隻凝滯在人們最渴望凝固的瞬間,並可以將之長久保存。


  西北城市的春雨,不同於江南地方的纏綿而闌珊,它代表的是另一種健康的、茁壯的生命力,在將天空刷成一片灰色的時候,給予萬物以生長的金色力量。是以傅竹生希望在春雨飄落之時,拍下這座古老的梅祿園,她在尋找掩藏在這座故舊土地中的生命力。


  梅祿園,建於明代,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曆史。這園子最早的主人名叫梅祿,是一位學識淵博的翰林,為人清白端正,治家嚴謹有度。梅家子孫也一直都很爭氣,經曆了這麽多的戰爭與動亂,即使在最落魄的時候,他們寧願自己吃白粥鹹菜,穿破衣爛衫,也不願變賣祖宗的產業。直到開國後,由於曆史原因,梅家遠渡海外,並將梅祿園無條件地捐給了國家。從此以後,梅家後人一直杳無音信,無人探聽得他們的消息。


  這座梅祿園,於是成了西安市民的共有財產。雖然這財產還得先交錢才能享用,但好歹傅竹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隻花了45元的門票錢,就包下了這麽大一個院子,一天。嚴格來說是六小時三十……二分鍾。


  雨忽然停了。


  傅竹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如何闖入她的鏡頭的。他仿佛一個幽靈,循著縹緲的霧氣悄悄飄了進來。也許是快門按得太快,也許是那個男人與周圍的環境融合得太好,傅竹生一時沒留意,便把那個男人拍了進來。


  然而拍下那個男人,傅竹生並非是全然無意的。


  因為攝影師的職業屬性,傅竹生養成了從鏡頭中觀察人的習慣。人會作假,但鏡頭不會。不過傅竹生並沒有發覺自己在觀察那個男人。她隻以為自己在發呆。


  光從背影看,那個男人有著典型西北男人的高大骨架,雙肩筆直而寬闊,與脖頸連接的地方弧度優雅且線條利落,修長的四肢各擺出些微的角度,不拘謹,不開放,周身透著一股學者的風雅氣度。墨綠色複古羊絨毛衣不薄不厚,略帶一些修身的效果,柔軟而蓬鬆地包裹著精壯的軀幹,在這樣不暖不寒的季節裏顯得正好。


  那個男人慢慢轉過了身。他的眼睛透過兩片薄薄的金絲眼鏡望向傅竹生,正如傅竹生透過厚厚的相機鏡頭觀察他一般。那個男人看起來隻有三十出頭,所以當後來傅竹生知道他其實已經40歲的時候,還詫異了好一會兒,因為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不過,那個男人卻意外地好看。他的皮膚很白,這種年紀的亞洲男人,很少有皮膚如此白嫩的。這種白嫩不是少女那種吹彈可破,瑩潤透亮的白嫩,更像是一塊乳白色的絲緞,偶有細細蜿蜒的紋路布在眼尾和嘴角,卻為他增添了一股歲月真實的質感。


  因為膠原蛋白流失而微微凹陷的眼眶,使他墨黑的瞳眸顯得更加深邃而平靜,但沒有人可以忽視蘊含在他眼底的海洋風暴般的力量。傅竹生發現,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完全沒有因為長期疲憊勞累而變成眼白昏黃,眼珠凝澀的樣子。


  後來傅竹生問他,他保養得這麽好,是因為溫和平靜的力量嗎?

  他笑了笑,一雙笑眼透過金絲眼鏡看起來狡黠而調皮。不是,他說,是因為金錢的力量。


  此時,那個男人發現了她,傅竹生想也許是自己適才的拍攝打擾了他的緣故。於是她穿過九曲石橋,朝他走了過去。


  “你也是來梅祿園玩嗎?之前好像沒看到你。”傅竹生沒在園子裏看見任何人。


  那個男人對她笑了笑,是屬於倫敦紳士的那種禮貌而疏離的笑。“你好,我叫梅遇,遇見的遇。”


  “梅先生啊,”傅竹生朝他伸出手,“你好,我叫傅竹生,‘修竹生煙晚逗陰’的竹生。”


  梅遇輕輕握住傅竹生的手,是那種肌膚緊貼的握手,堅實有力,清白端正,並沒有對年輕女孩不敬的意思,也沒有為了刻意避嫌而虛虛一握。握手隻是一個細節,但細節往往可以說明很多。


  傅竹生問他,“你姓梅,你是梅祿園的後人嗎?”


  梅遇點點頭,看著麵前的朱磚青瓦,飛簷鬥拱,眼中似有無限感慨,“自我祖輩離開大陸之後,我是第一個回到這裏的人。”


  哦,傅竹生懂了,原來是海外華人歸國尋根的故事。


  “你呢?”梅遇比傅竹生高很多,跟她說話得低著頭,剛好擋住了傅竹生的陽光。不過有一絲調皮的陽光偷偷從他的發間漏了出來,無端地,讓梅遇看起來也調皮了幾分。


  傅竹生因這份想像中的調皮而偷笑,同時卻還不忘回答梅遇的問題。“我啊,”她朝梅遇舉了舉手中的相機,“我是獨立攝影師,來這裏拍照片的。我來過梅祿園很多次,對這裏很熟悉,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


  尋歸故土,或許並不需要一個導遊,來自靈魂深處的指引大概更為重要。不過梅遇還是接受了傅竹生的好意。很顯然,這是一個遠離人群,卻親近人心的姑娘,他不忍心拒絕這樣一個姑娘。


  了解一座園林,不需要別人介紹,他隻要用自己的眼睛、腦子和心就可以。而現在,傅竹生傾盡所能地為他講述自己對這座梅祿園的喜愛與她在其中的經曆,這便不是在了解園林,而是在了解一個姑娘。


  傅竹生脖子上掛著相機,遇到喜歡的地方,就與梅遇講幾句,順便拿起相機拍幾張。“你看到前麵那個亭子了嗎?它的台階設計得特別古怪,一高一低的,我好幾次走在那裏,因為沒掌握好節奏摔了不少跟頭。”


  這段話把梅遇聽笑了。古建築的台階也許造得不太符合人體科學,但平白無故地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好幾跤的人也是少見。


  “還有這棵大柳樹,”傅竹生仿佛見了鬼似的向後退了幾步,“在春天的時候千萬別從下麵走過,凡走過必下毛毛蟲雨。”她說著,隨手拍了兩張連焦都沒對上的照片。


  梅遇沒信這個邪,偏偏從柳樹下走了過去,而後好整以暇地看著傅竹生,“你看,沒有,一條毛毛蟲都沒有。”


  “誒?怎麽會這樣?”傅竹生的腦袋上掛了一圈小問號,“明明不是……”她學著梅遇的樣子在柳樹下走,忽然柳樹就跟被施了法似的,無數毛毛蟲劈裏啪啦地往她身上砸。


  梅遇驚訝地看著滿身毛毛蟲的傅竹生。他難得驚訝一次,連金絲眼鏡都仿佛在跟著他一起驚訝。


  “啊!”傅竹生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毛毛蟲,一邊尖叫著從柳樹下衝了出去。


  梅遇上前,幫白著臉的傅竹生一起,摘掉了她身上的毛毛蟲。其實總共也沒幾隻,八……九隻吧。“你還好吧?”梅遇麵目嚴整地問。


  傅竹生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說:“你要笑就笑,別憋著。”


  於是梅遇便不客氣地笑了。


  “我看你們家這棵大柳樹就是故意針對我。”傅竹生氣呼呼地說,“活了四百年了,居然還欺負我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


  梅遇忍了笑,道:“我請你吃飯吧,就當感謝你陪我逛了兩個小時的園子,順便替我們家的大柳樹賠罪。”


  聽到有人請吃飯,傅竹生心情才將將好了些。她抬頭對梅遇說:“你來西安幾天了?你知道附近哪裏的館子好吃嗎?要不要我帶你去?”


  “行,”梅遇想了想,“你想去哪裏吃,我們就去哪裏吃。”


  “這怎麽行呢?你好不容易回趟國,就是應該好好感受一下故鄉的味道。”傅竹生豪爽道,“走,我帶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泡饃,肉夾饃和涼皮。”


  坐在狹窄擁擠,人聲鼎沸的深巷子飯館裏,梅遇沒想到傅竹生最後把他帶來了這裏。香味濃鬱的羊肉粉絲湯,飽滿潔白的大饃,晶瑩剔透澆著紅綠顏色的涼皮,梅遇從前沒吃過這些,所以吃不出來正不正宗,但他覺得味道很好。西安的食物,千百年來早已融入西安人的血脈,帶著西安土地的靈魂與精神,喚醒了梅遇身體裏最原始的故土基因。


  見梅遇愛吃,傅竹生很高興。“所以說,跟著我沒錯吧?不要去那些熱門街道,那兒都是騙初來乍到、人傻錢多的遊客的。要找最好吃的,就得跟著本地人走。”


  梅遇笑笑,“你這是吃出心得來了?”


  “你筷子用得真好。”傅竹生看著梅遇的手說,“你的漢語講得也很好。”


  “我家裏有漢語老師和漢菜廚師。不過那個師傅隻擅長做淮揚菜。”


  “這是你第一次回國嗎?”傅竹生問道。


  梅遇道:“不是,因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我常常去北京、上海、香港之類的地方,但這是我第一次來西安。”


  “那為什麽不早一點回來看看呢?這裏不是你們的故鄉嗎?”傅竹生今年還不滿25歲,實在是太年輕了。就是因為太年輕了,她才會問這樣的問題。


  看著傅竹生的眼睛,梅遇回答她,“人在很多時候,並不是完全自由的,我們受很多東西的限製。”


  傅竹生說,這些都是借口,如果一個人想回來,早晚會回來的。


  “嗯,所以我回來了。”梅遇笑著說。他想他避重就輕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他不想告訴傅竹生,一個這麽年輕的小女孩,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借口,而是無奈。人生在世,確實是會有許多無奈的。


  梅遇吃東西的時候沒有戴眼鏡,他把眼鏡放在了一邊,被傅竹生注意到了。“你的眼鏡……”


  “哦,這個,”梅遇拿起了眼鏡,“這其實是一副平光鏡,沒有度數。”


  “所以這是一個裝飾?”傅竹生問道。


  飯吃得差不多了,梅遇重新把眼鏡戴上。“不是,這……嚴格來說也算是我家裏的規矩。”


  咦?傅竹生感到詫異,“你們家的規矩可真古怪。不過,怪不得你的眼鏡鏡片這麽薄,不像我爸爸,鏡片差不多有啤酒瓶一半厚。”


  梅遇笑了,“也不是非要戴著,不想戴也可以摘。”


  兩人一路聊著,天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打車不方便,於是梅遇開車把傅竹生送回家。


  站在小區門口,傅竹生道了謝,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該請你上來喝杯茶嗎?”


  在這種時候,梅遇就仿佛變成了傅竹生的半個長輩,“女孩子不該隨便把陌生人帶回家,不安全。”


  傅竹生看著梅遇直笑個不停,傘底的陰影打在她的側臉上,就像一朵分了很多層花瓣的大麗花。“梅遇,你可真像上個世紀留下的老古董。”


  “從年紀來算,”梅遇輕快地說,“我確實是上個世紀的人。”


  “您可真逗。”傅竹生笑道。


  又陪傅竹生說了會兒話,梅遇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家休息吧。”


  “誒,好,那……再見。”傅竹生揮別了梅遇,上了樓。


  她住的小區是一個半新不舊的中檔小區,最高的樓層是七樓。當時租房的時候,傅竹生覺得“七”這個數字陰氣重,她膽小,害怕晚上鬧鬼,就跟房東軟磨硬泡地租下了六樓的公寓。


  公寓打掃得很幹淨,沒有灰塵,但東西放得很亂。因為傅竹生天性簡單樸素,不像其他小姑娘一樣愛買鮮花燈串香薰娃娃裝點房屋。隻在她的臥室裏有一對披著絳紅色袈裟的陶瓷小喇嘛,所以她的房子看起來沒有太多性別特征,帶著點藝術家的冷調和些微頹靡灰暗的氣氛。


  傅竹生懶洋洋地癱坐在被小屁墩兒咬得連棉花都漏了出來的布藝沙發上。她的沙發是從跳蚤市場上淘來的二手貨,橙綠相間的顏色,仿佛橙子汁和獼猴桃汁正在混合且還沒有完全融合好的樣子,鮮豔,新奇,還帶著點不好打發的奶油感。


  小屁墩兒搖著尾巴在傅竹生腿邊坐下,腦袋就靠在傅竹生的膝蓋上。它垂眉耷眼兒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憂鬱,可能因為今天傅竹生沒有陪它的緣故。


  傅竹生揉了揉小屁墩兒頭上的毛。小屁墩兒是她從小區的垃圾桶旁撿來的一隻串串狗,今年才兩歲多,性格古怪,內斂的時候仿佛得了抑鬱症,興奮的時候又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房子給拆了。


  不過它很好養,給什麽吃什麽。每次看小屁墩兒吃嘛嘛香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傅竹生就有些心疼它。正是因為如此,傅竹生隻敢撿著最好最貴的狗糧給小屁墩兒買,就怕自己因為看到小屁墩兒吃得不夠好而感到心酸。


  小屁墩兒被揉舒服了,兩隻腳搭在傅竹生腿上,屁股一撅一抬就撲進了傅竹生懷裏。當初給小屁墩兒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是因為它走起路來,屁股上厚厚的兩團肉總是一顫一顫的,可愛又搞笑,十分有存在感。


  抱著小屁墩兒,傅竹生靠在沙發裏休息,看著正對麵牆上的電子掛鍾發呆。


  2015年4月17日20點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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