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

  徐年回去的第四天, 徐樹民經曆了入院後六天的禁食禁水,終於可以吃一點流質食物了。多半碗煮得稀稀爛爛的小米粥,他硬是吃得比紅燒肉還香。


  “以後還敢喝酒不?喝死你多省事。你這次命差點就沒了, 要不是女兒女婿,別說住單間了, 住院費都交不起,你也不想想,我們現在窮成這樣,徐偉、徐帥還這麽小, 這一家老小可怎麽辦。你得虧還有個好女兒,你這回,可全指望女兒女婿了。”


  呂恒蘭坐在旁邊, 沒好氣地數落他, 話卻是說給徐年和嶽海洋聽的。


  徐年知道呂恒蘭話裏話外那個意思。


  回來這幾天,她和嶽海洋雖然每天到醫院來,可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又是在醫院,呂恒蘭幾次想找她私下說話“談心”都沒成。


  呂恒蘭背地裏跟徐樹民抱怨說:“養她這個女兒有什麽用, 人家說閨女是媽的貼身小棉襖,養她這麽大, 都不跟我一心,都不跟我親了。”


  徐樹民如今卻滿心都是女兒女婿的好,徐樹民說:“你可知足吧,說什麽貼身小棉襖, 這個小棉襖,從小到大,你把她貼身幾回?”


  呂恒蘭:“她是我生的, 我把她養這麽大,我哪裏對不住她了?”


  二十幾年對待女兒就這個樣了,呂恒蘭是真不覺得自己哪裏有錯。然而形勢比人強,眼瞧著嶽海洋對徐年百依百順,而徐年卻並不肯聽她這個親媽的話,呂恒蘭嘴裏抱怨著,對待徐年的態度卻變得微妙,下意識地開始小心甚至討好這個女兒,比如閑聊似的跟徐年提起,你小時候我很疼你來著。


  當然了,這種討好,先要排在嶽海洋的後邊。如今呂恒蘭眼裏,嶽海洋是第一位的。


  徐年已經不指望她這個媽,從思想根子裏能有什麽改變了,小時候她每每想跟媽媽親近撒個嬌,換來的往往是冷漠粗暴,而如今,她早已經過了想跟媽媽親近撒嬌的年齡。


  徐年回來的第七天,徐樹民終於出院了,雖然還虛弱,整個人瘦了一圈,可好歹是自己走出病房的,下樓坐進呂恒蘭跟他念叨了多少回的“一百多萬的寶馬車”,徐年開車送他們回家。


  “徐年,你什麽時候學會開車了?”呂恒蘭問。


  “早就會了。”


  “你能行嗎,你可別開不好,你讓小嶽開。”呂恒蘭習慣性地挑剔嘮叨。


  徐年專心開車沒搭話,嶽海洋坐在副駕,側頭笑笑說:“阿姨,年年開車開得挺好,她路比我熟,路上這麽多人,我們讓她專心開車,不要幹擾她。”


  他沒說,他開車還是徐年教的呢。


  嶽海洋一開口,呂恒蘭立刻就順著他的話笑道:“那就讓她開,你事情忙,她開車你還能歇歇,再說我看人家有身份的老板,都不是自己開車的,都是司機開車。”


  嶽海洋真不太懂呂恒蘭這個腦回路,明明一心想要討好他,卻怎麽非要貶低自己的女兒。


  她是不是搞錯了。


  這是徐年和嶽海洋回來後,第二次回到麻紡廠家屬院,車進不去,照舊停在大門一側,嶽海洋自覺去拿東西,徐年就扶著徐樹民,慢慢走進去。


  如今家屬院裏的工人們都下了崗,好多還都是像徐家這樣,雙職工下崗,上午十點多鍾,滿院子閑人,看見徐樹民出院了,好多人過來說話問候。


  呂恒蘭紅光滿麵,就連剛出院的徐樹民嗓門都格外大,一路跟鄰居們說話,不停地介紹嶽海洋:“對對對,好了好了,出院了,女兒女婿今天專門開車把我們接回來的。”


  恨不得全家屬院都說一遍,唯恐誰不知道似的。


  “她王姨,”呂恒蘭老遠瞧見王阿姨過來,忙招手叫她,一邊大聲跟嶽海洋介紹,“海洋啊,這是我們廠裏的王阿姨,王阿姨,這是我們徐年的男朋友,姓嶽,你聽說了吧?”


  王阿姨兩年前給徐年介紹對象,被徐年搶白了一頓,就到處宣揚徐年“腦子不正常”,居然要找個身高不低於一米八、千萬身家的對象,搞得那一陣子徐年名聲都臭了,呂恒蘭這個性子,這會兒哪能放過的。


  王阿姨自己心裏當然有數,這會兒被呂恒蘭擠兌,臉上訕訕的,隻好陪笑奉承道:“我也聽說了,徐年媽媽你好福氣。”


  呂恒蘭笑道:“那是,什麽人什麽命,眼看著我們徐年讓人給敗壞的,都要嫁不出去了,就因為我們徐年看不上那個什麽玩意兒,說我們徐年眼光高,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是有什麽法子,誰讓我們徐年天生好命呢。”


  嶽海洋不明所以,不過聽話聽音,大概也猜到幾分,側頭詢問地看著徐年。徐年笑了下,想起當初自己立下的“範兒”,又有些好笑。


  可是,當初強迫她相親的,難道不是呂恒蘭自己嗎?她心裏索然無味,便扶著徐樹民趕緊回家。


  恰好星期天,徐帥在家,半大少年按照呂恒蘭的吩咐,忙活了一上午,不光買了很多菜,還把家裏收拾了一遍。


  呂恒蘭進了家門,就大聲吆喝徐帥幫她拿東西,嗓門嚷嚷的東鄰西舍都能聽見。


  “小嶽啊,你陪你叔坐下說話。”一轉臉叫徐帥,“徐帥啊,快去給你姐夫倒水,把那水果洗了拿來。”然後叫徐年,“徐年,趕緊跟我做飯,小嶽這還是頭一次來家裏吃飯呢,可不能馬虎。”


  敘帥洗了櫻桃來,徐年伸手捏了一顆送進嘴裏,酸了咧了咧嘴,衝嶽海洋笑了下,笑聲道:“哥,今天中午我給你做飯吃。”


  “真的假的?”嶽海洋也小聲問道,他之前了解了徐家的家庭情況之後,也聽徐年說會做飯的,然而也隻局限於吹吹牛皮,他還真沒舍得讓她做過。


  “我真會做飯,你還不信,不信我給你露一手。”


  徐年吃了幾顆櫻桃,起身去廚房。


  說實話,嶽海洋跟徐樹民沒有什麽能聊天的,徐樹民本來就剛出院,一開口就是罵娘,從廠領導到外資老板到下崗政策,統統都要罵一遍,中年失業下崗大概擊碎了他大半輩子信仰的很多東西,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嶽海洋笑微微坐在那兒,聽著徐樹民罵娘發牢騷。


  “你說我們這些人,我們在麻紡廠工作了大半輩子,給這個廠奉獻了青春,付出了汗水,現在廠子倒了,就把我們當成累贅,一腳踢開,讓我們下崗了,這些人還有良心沒有!”


  他說,嶽海洋就陪坐聽著,反正徐樹民也隻是要發發牢騷,並不需要開導,偶爾嶽海洋安慰他兩句。


  他坐在那兒聽著,目光卻心不在焉地飄向廚房,有時隔著門能看見徐年忙碌的身影,或者偶爾傳來呂恒蘭吩咐她做什麽的聲音。


  “幹辣椒在上邊櫃子裏,多切一把,哎呀你切成段。徐年你可得好好學做家務,你一個女人家,照管好家裏是第一要緊的,小嶽那麽大公司,事情忙,你得多體貼他,你平常多給他做些可口的飯菜,好好照顧他。”呂恒蘭的聲音。


  嶽海洋坐不住了,起身進去。


  小廚房也不過幾個平方大,徐年彎腰在切菜。


  “年年,”嶽海洋走過去,拍拍她,“給我,我來切。你去吃點櫻桃,剛才不是說好吃嗎。”


  “哎呀,小嶽你怎麽進來了,”呂恒蘭甩甩洗菜的手,胡亂在毛巾上擦了幾下,熱情體貼地把嶽海洋往外麵推,“你快去外麵坐,讓她切,不是我誇,我們徐年五六歲就會做飯炒菜的,你趕緊出去,不用你切,哪能讓你一個大男人切什麽菜呀。”


  “哥,你出去吧,放心吧我會做飯。”徐年道。


  其實心裏莫名有些好笑,這話她好像說過不止一次,奈何在嶽海洋身邊這兩年多,被他伺候得太好了,人的惰性越養就越懶,還真沒正經做過飯的。


  關鍵嶽海洋也不讓她做呀。


  嶽海洋被呂恒蘭推出去,站在廚房門口頓了頓,看著徐年微微彎腰,把幹紅辣椒切成小段。幹紅辣椒不好切,在家他都是用剪刀的,徐年切的時候,胳膊和手明顯用力。


  嶽海洋看得受不了。


  “給我。”他走過去,二話不說從她手裏拿過菜刀,隨手把她拉到身後,口中道,“你非要幹,就去剝兩頭蒜,切辣椒一不小心弄到你手上,皮膚火辣辣的疼。”


  他那麽大塊頭一進來,小小的廚房裏便顯得格外狹小局促,徐年幹脆往後退到一邊,張開手,看著自己雪白細嫩的纖纖素手笑了下,果真轉身去剝蒜。


  “哎呀小嶽,這些女人家的活兒,怎麽叫你幹呢,你出去坐。”呂恒蘭轉身責怪徐年道,“徐年,你這丫頭也太不懂事了,哪能叫小嶽做這些女人家的活兒。小嶽你把刀給她,你第一次來,讓你進廚房做飯,這不讓人笑話嗎。”


  嶽海洋忍了忍,沒忍住,一邊熟練地切辣椒段,一邊慢條斯理道:“阿姨,年年不會做飯,我來切好了。”


  “她不會做飯?”呂恒蘭睜大眼,嗓門下意識高了一個八度,指指徐年問,“她跟你說的?哎呀小嶽,你可不能這麽慣著她。這個死丫頭,她哪裏不會做飯了,從小做飯做家務。她一個姑娘家,做飯燒菜照顧你才是正經事。”


  “阿姨,你別管她了。”嶽海洋依舊慢悠悠的,一字一句道,“我在家,從來沒舍得讓她做過飯。都是我做好了,還得哄著她吃。”


  “……”呂恒蘭噎了下,張張嘴還想說什麽,徐年卻聳聳肩,淡淡說道:“媽,要不你出去吧,這廚房裏,也忙不下三個人。”


  外麵徐樹總還有幾分眼色,喊了呂恒蘭一聲道:“做個飯,你哪那麽多意見,他們兩個願意做,你就別指手畫腳了,你出來收拾收拾桌子,去巷子口買幾樣鹵味。”


  呂恒蘭臉色變了變,這次憋住了終於沒說話,轉身出去買鹵味了。


  嶽海洋掌控了小廚房,也就不多講究,看著食材簡單做了三葷三素,等到呂恒蘭提著兩樣燒雞鹵味和兩大瓶飲料回來,往桌子上一擺正好八個菜,五個人足夠吃了,收拾吃飯。


  一家人算是齊了,除了徐偉不放假回不來。於是飯桌上話題從徐偉聊起。


  不管徐樹民還是呂恒蘭,其實自從徐年和嶽海洋來後,一直考慮的就是兩個兒子。


  他們下了崗,沒了收入,自己眼看著都養不活了,大概最焦慮的就是兩個還在上學的兒子,迫切到恨不得徐年和嶽海洋能給一個保證。


  可有些話,當著嶽海洋的麵,卻又不好說得太直白。


  於是呂恒蘭就拐彎抹角地說,徐偉成績還是可以的。


  “徐偉的老師說了,隻要保持住現在的成績,就算考不上本科,考個好大專還是有把握的。將來要是不好找工作,就讓他去小嶽的公司,跟著姐夫幹。徐帥呢才初二,徐年你也多管管他,叫他好好學習。”徐樹民道。


  呂恒蘭拿筷子指指徐帥,數落道:“徐帥,你可得好好聽你姐的話,你看爸爸媽媽下了崗,一家子吃飯都發愁,好在還有你姐和你姐夫,他們倆那麽疼你們,肯定不會不管你們的。你姐夫反正有的是錢,將來考上大學,你姐和姐夫肯定會供你們讀大學的。”


  呂恒蘭:“徐年啊,幸虧還有你,小嶽待你又這麽好,徐偉、徐帥小,爸媽這把年紀下了崗,這個家將來可就全指望你了。”


  這些問題,這幾天徐年和嶽海洋還真討論過。


  以他們現在的事業和能力,要養活這一家人,難嗎?

  結論是,不難,甚至不算什麽大事。


  當你的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有些看起來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實壓根不值得你去在意。


  尤其徐年對他們未來的事業有足夠信心,錢,從來就不是問題。


  比如她家裏這一攤子,徐樹民和呂恒蘭如今不到五十歲,再養他們把四十年吧,也花不了多少錢,贍養老人本來也是理所應該。


  徐偉和徐帥呢?以現在的經濟水平,兩人讀書、上大學,一個人幾萬塊錢,解決了。


  買房子,娶媳婦?藍城現在的房子,幾萬塊錢就買一套還不錯的。結婚娶媳婦,再加十萬,夠了吧?還不夠,翻個倍,二十萬?

  如果隻是用錢來說話,這個家的問題全部解決,高標準解決,也花不了外麵那一輛車錢。


  甚至不夠一個愛馬仕鉑金包的錢。


  她甚至也不怕他們不知饜足。不信的話,看看嶽海洋的三個弟弟。嶽海防這會兒結婚成家,建材店紅紅火火,嶽海洋總會照應些,偶爾徐年還給他幫扶點兒。


  嶽海盛,還在讀大學,嶽海洋供給他學費和一般標準的生活費,並且因為此前種種,這倒黴孩子很嶽海洋這個大哥之間總有些疙瘩,反正等他畢業,徐年就不打算再管他。


  至於嶽海港,已經很久不往來了。


  如果可以,她寧願丟下幾十萬,兩廂歡喜,從此不用再管這個家。


  然後呢?

  徐年心裏歎口氣,不急不慢問道:“爸,媽,徐偉和徐帥,每人再給他們準備二十萬,讀大學買房子結婚,夠不夠?”


  她這話一出,呂恒蘭就心裏一頓,心跳節奏頓時都快了,跳的有些亂。


  她知道女婿有錢,作為兩個下崗失業的中年人,生活似乎毫無希望,這幾天呂恒蘭和徐樹民反複討論盤算的,就是怎麽讓徐年拿出錢來,給他們養老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要解決徐偉、徐帥上學讀書結婚買房這一大籃子事兒。


  呂恒蘭和徐樹民甚至覺得,這樣做合情合理,都是沒辦法的事,不指望徐年,還能指望誰?

  隻是沒想到,徐年會答應得這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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