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番外五 曾經滄海
豫州境內的某座孤山上,三個身影並排而立。
顧清遙和白鴒跪下去拜了三拜,顧清遙打開酒壺,往地上灑了半壺,又自己飲了兩口,遞給白鴒,白鴒接過飲了兩口。兩人點上香,插在墳頭,便站起了身。
墓碑上是空白的,沒有寫任何人的名字,荒墳上也長滿了雜草,像是無人料理的樣子。
顧清遙朝身後的孩子道:“晟兒,你可知此處是誰的埋骨之所?”
顧晟看了看那座空白的墓碑,搖搖頭。
顧清遙道:“這裏埋的,是你的親生父母。”
顧晟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親生父母?”
顧清遙麵色嚴肅,抓著他的肩膀蹲了下來,“晟兒,你的本名是嶽鵬程,你的父親是當朝名將嶽將軍,他遭奸人殺害,可惜我去晚了一步,隻救下了當時年幼的你,便將你帶回顧家撫養了。”
顧晟並非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抱來的孩子,並非爹娘親生。別人的娘都是女子,隻有他的娘是男子。但他對大人的事似懂非懂,他隻記得從小娘便對他很好,爹雖然嚴厲,卻也是關愛他的。
“晟兒,如今你已經十歲了,你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才帶你來此處,祭拜你的親生父母。”顧清遙讓他跪下,顧晟很聽話,恭恭敬敬地磕了頭、行了禮,然後站起來,看看顧清遙,又看看白鴒,忽然又對著他們跪下拜了拜,道:“爹、娘,感謝你們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顧清遙和白鴒驚訝地對視一眼,白鴒上前扶起顧晟,“晟兒,你這是做什麽?”
顧晟猶豫了下,道:“從小我就知道我不是爹娘親生的,可是我喜歡你們,喜歡烈焰山,你們可不能不要我啊!”
白鴒笑著拉住他的手,“傻孩子,爹娘怎麽會不要你呢?”
顧晟看了看麵前的墓碑,“你們帶我來找親生父母,難道不是不要我了嗎?”
顧清遙笑道:“晟兒,我們帶你來此處祭拜,是教你不要忘本,時刻記得自己是忠良之後,嚴於律己,奮發圖強,並不是不要你了,你還小,怎麽能離開爹娘身邊呢?若是你以後長大了,有能力保護自己了,那時你想離開,爹娘是不會阻攔你的。”
顧晟一把抱住白鴒的腰,搖頭道:“我不!晟兒不想離開爹娘,晟兒想一輩子都和爹娘在一起。”
白鴒摸摸他的頭,笑道:“傻孩子,娘也不舍得你離開啊!”
三人祭拜了嶽將軍夫婦,順便在豫州境內遊山玩水了一番,這才回到烈焰山。
回到顧家,顧晟卸下佩劍便風一般地衝到了後院,一個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的女孩從廚房走出來,梳著兩個俏皮的發髻,手裏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點心,見到他衝過來,對他溫柔一笑。
顧晟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喊道:“小月,我回來了。”
張月皎也對他笑笑,“正好我和娘學了桂花糕,第一次親手做了,小少爺你嚐嚐。”
顧晟伸手拿了一塊,塞在嘴裏,邊嚼邊笑,“嗯,好吃。”
張月皎端著朝前院走,“我給你端到房裏,你慢慢吃。”
顧晟跟著她回到自己的房裏,從懷裏掏出一支玉釵,舉到她麵前,“小月,這……這是我給你買的禮物。”
張月皎驚喜地接過,“小少爺還給我買了禮物?”她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那玉釵的一端雕刻的,正是一輪彎月,恰巧與她的名字相符。她笑笑,又遞了回去,“小少爺幫我戴上吧。”
顧晟拿過玉釵,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她右邊的發髻上,他的個子比張月皎矮一些,還要踮起腳,才能看得清她的發髻。他滿意地看了她一會,張月皎問:“好看嗎?”
顧晟嘿嘿一笑,“好看,小月戴什麽都好看。”
張月皎臉上一紅,低頭道:“這玉釵有些貴重吧?也不知我娘許不許我收下……”
顧晟坐下來,又拿了一塊桂花糕塞在嘴裏,“這算什麽?以後我還會送你很多禮物的,麗娘不會不許的,反正你以後都是要嫁給我的,這些禮物以後也是你的嫁妝呀。”
張月皎驚訝地望著他,臉上又紅了些,氣息都有些亂了,“小少爺!誰、誰要嫁給你了!你不知羞!”說著轉身便跑了出去,情急之下,撞上了正要進來的白鴒和顧清遙,她慌張地抬起頭,行禮道:“掌門、夫人!”
白鴒衝她笑了笑,“何事這麽慌張?”
張月皎不敢抬頭看他們,“沒、沒有。”說著便又跑了。
兩人笑著進了房間,白鴒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嚐了一口,讚揚道:“味道真不錯,小月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
顧晟眼睛一亮,站起來拉著白鴒的衣角道:“娘,等我長大了,可以娶小月做老婆嗎?”
白鴒拍拍他的腦袋,問:“晟兒喜歡小月嗎?”
顧晟點點頭,“小月生的漂亮,又對晟兒好,晟兒喜歡她。”
顧清遙卻皺眉道:“晟兒,你還小,哪懂得什麽是喜歡?小月她隻是你的丫鬟,你是不能娶她為妻的。”
顧晟失望地望著他,“為什麽呀?爹。”
顧清遙認真道:“你是未來的焰山派掌門,自然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江湖世家之女,怎麽能娶一個丫頭呢?”
白鴒聽到這話就不高興了,辯駁道:“丫頭怎麽了?你還娶了一個青樓小倌呢!”
顧清遙啞口無言,強辯道:“這……這不一樣!”
白鴒理直氣壯道:“怎麽不一樣了?都是掌門,都是妻子,為什麽你能娶,他就不能娶?”
顧清遙搖了搖頭,“鴒兒,你平時寵著孩子也就罷了,都是小事,這種人生大事……”
白鴒也不高興了,“正因為是人生大事,才要尊重他自己的意願,強扭的瓜不甜,你不知道嗎?”
“我又沒說一定讓他娶他不喜歡的女子,晟兒還隻是個小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是喜歡?以後他長大了,見的女子多了,也許就會喜歡別人了。”
“從前我也是像你這樣想,我以為等顧晏長大了,見的女子多了,也許就會喜歡別人了。可結果呢?這麽多年,他的心裏還是隻有阿鳶一個人,當年他又何嚐不是一個小孩子?”
顧清遙又啞口無言了。他搖搖頭,歎了口氣。
顧晟看到爹娘為了自己爭吵起來,怯怯地拉拉顧清遙的衣角道:“爹,你別生氣了,是晟兒錯了。”
顧清遙拍拍他的頭道:“你沒錯,是爹錯了。”
白鴒看了看他,“說說你錯在哪了?”
顧清遙忽然笑了笑,望著白鴒,“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大概我們顧家的男人,都是情種吧。”
白鴒得意一笑,捏捏他的鼻子,“少往自己臉上抹金了。”他笑得美,拉著顧晟往外走,“晟兒,咱們下山去看藍叔叔好不好?”
門外傳來他們說話歡快的聲音,“好!晟兒也想藍叔叔了。”
藍家很少有別人來,平時除了藍鳶、顧晏和張炎三個人,也就隻有白鴒一家三口會來,六個人圍坐在一桌,也不拘主仆,吃著熱騰騰的飯菜。白鴒一邊講著這次出門在外的見聞,一邊往藍鳶的碗裏夾菜,不一會藍鳶的碗裏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白鴒皺皺眉,“阿鳶,你怎麽不吃呢?”
藍鳶道:“我在吃啊,是你夾得太多了。”
白鴒道:“是你吃得太少了。”
藍鳶剛想說什麽,就又咳起來,白鴒一慌,忙拍拍他的背幫他順氣。
藍鳶捂著嘴咳了一會,笑道:“一入秋就又開始咳嗽了。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顧晏放下筷子,擔憂道:“天氣一冷,阿鳶的身體又差了些,胃口也不好,小嬸,你給他夾那麽多,他吃不了的。”他說著,將藍鳶碗裏的菜夾到了自己的碗裏,又夾了幾樣青菜放在他的碗裏。藍鳶拿起筷子,端起碗,試探地夾起碗裏的飯菜吃了,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
白鴒望著他雙眼上蒙著的白布,霎時又紅了眼睛。幾年前,藍鳶的眼睛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所以也不再用單眼的眼罩,而是幹脆用一個長條白布,將雙眼都蒙了起來。
白鴒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淚,顧清遙看著也心疼,剛想安慰他幾句,藍鳶便伸手摸到了白鴒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慰道:“阿鴒,你不要難過了,我挺好的。雖然看不見了,可還有你們陪著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白鴒不想讓他聽出自己的聲音有異,忍著難過道:“我沒事,阿鳶,你好好吃飯吧。”
顧晟見他們難過,忽然道:“藍叔叔,以後晟兒會當你的眼睛,好好孝順你的。”
童言無忌,一句話打破了桌上傷感的氣氛,眾人皆是破涕為笑,藍鳶對著顧晟的方向道:“晟兒真乖,藍叔叔先謝謝晟兒了。”
顧晏摸摸顧晟的頭道:“晟兒真乖,不過你還小,也照顧不了藍叔叔,還是大哥來照顧你的藍叔叔吧。”
張炎麵色複雜道:“小少爺,你叫錯啦!大少爺和藍公子明明隻差了四歲,為何大少爺是大哥,藍公子就成了藍叔叔?你應該叫阿鳶哥哥才對。”
顧晟卻一本正經道:“不對不對。大哥是爹娘的侄子,當然是大哥,藍叔叔是爹娘的朋友,當然是叔叔了,我沒叫錯。”
一桌人哈哈笑起來,張炎一臉糾結,卻無法反駁他,隻好繼續低頭吃飯。
藍鳶笑道:“晟兒沒錯,我自然是叔叔了,阿晏隻是哥哥,我們差了一個輩分呢。”
顧晏也跟著笑起來,笑裏藏刀地拍了拍顧晟的小腦瓜,“晟兒真是聰明,輩分都算得這麽清楚。”
顧晟美滋滋地晃了晃小腿,繼續吃飯了。顧晏抬起頭,就見到藍鳶對他溫柔一笑,繼續拿起筷子吃飯了。
天氣越來越寒冷,藍鳶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咳嗽得越來越厲害,看了許多大夫,喝了許多藥,卻也總不見好。近兩年他的身體便是一直如此,咳嗽反反複複,天氣稍微冷一些便受不了,吹了風咳嗽得更厲害。樂坊的工作早就辭了,隻是安心在家中養病,很少出門。
顧晏為了方便照顧他,幹脆搬到山下來住,每天早晨上山練武,太陽落山前便下山回來。兩人朝夕相處,雖然藍鳶的眼睛看不見了,倒是比從前更加甜蜜了。
夜裏,顧晏聽到外麵的寒風吹得凜冽,下床又將床前的炭盆撥了撥,讓火燒得更旺些,然後上床將藍鳶肩膀的被角壓好,隻留出黑暗裏一張秀氣溫柔的小臉。他忍不住俯下身,在他的臉上輕輕吻了下。
藍鳶夢中嚶嚀了一聲,忽然咳了起來,秀氣的眉毛蹙了起來,單薄的身子被咳嗽震動得厲害。顧晏忙將他拉了起來,幫他披上衣服,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輕輕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藍鳶咳了一會,才終於停了下來,顧晏下地從炭盆旁邊的暖壺裏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藍鳶喝了水,感覺好了些,靠在顧晏的肩頭,喉嚨中還發出痛苦的喘息聲,他輕聲道:“對不起,又吵醒你了吧。”
顧晏搖搖頭,將他摟在懷裏,又將被子向上拉了些,撫了撫他胸前不穩的呼吸,“明天再叫大夫來看看吧。”
藍鳶苦笑道:“看不看都是一樣,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顧晏心中酸澀,隻是抿著嘴不說話。
藍鳶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阿晏,你正是大好的年華,讓你成天陪著我這樣一個病秧子,真是委屈你了。”
顧晏將他的手握緊,“不許這麽說。”他在他的太陽穴上吻了下,又將他抱緊了些,“阿鳶,我愛你。”
藍鳶忽然落下淚來,將額頭抵在他的下巴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貪婪地吸取著他的味道,“阿晏,以後……若是我不在了,你就好好地娶個老婆,生個孩子,過正常的日子吧。”
顧晏全身一震,手腳都僵硬了起來,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他抱緊懷裏的人,用力地搖頭,“阿鳶,你幹嘛說這些?你要好好地在我身邊,陪我白頭偕老。什麽老婆孩子?我都不需要,我隻要你就夠了。”
藍鳶流著淚笑了,“白頭偕老……是啊,我多想和你白頭偕老……”可是我知道,我終究是不能的。
顧晏悄悄擦掉自己臉上的眼淚,撫著他柔軟的頭發,親吻他的頭頂,“阿鳶,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藍鳶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任它傾瀉而下,他緊緊抓著顧晏的衣襟,任自己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衣服,嘴裏呢喃著:“阿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這白頭偕老的諾言,終究是不能實現了。
顧晏幾乎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眼淚不停地流下,滴落在藍鳶的發間,滴濕了他的頭發。“不要說對不起,你我之間,不需要。”
藍鳶在他的懷裏蹭了蹭,就像他們曾經無數次的親昵那樣,隻是這兩年他的身體不好,顧晏疼惜他,便很少做親昵之事了,每次都是藍鳶主動提出,顧晏小心翼翼,大多時候也都是用手口解決而已。
藍鳶吻上顧晏的嘴唇,顧晏溫柔地吻著他,他卻不安分地撫上了他男人的下體。顧晏一愣,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阿鳶,你的身體受不住。”
藍鳶靠在他的懷裏,總算也覺得有些熱了,“可是我們已經許久沒有親近過了……難道你不想要嗎?”
“我……”顧晏喘息著,心裏掙紮著,身體卻不爭氣的先起了反應。藍鳶的手伸進他的底褲,貼著他的耳邊輕柔道:“就讓我用手幫你吧……”
顧晏紅著眼睛,咬緊了嘴唇,一邊掙紮著一邊享受著,卻遲遲不能釋放自己,此刻他的心裏盡是不安和彷徨,哪裏有心情享受這種肉體之歡?
藍鳶感受著手裏的東西脹大起來,又縮小回去,無奈地歎了口氣,“若是我身體好一些,你也不必如此自苦了……”
顧晏忽然抱住他,不爭氣的眼淚又流出來,抑製不住的悲傷如決堤一般,他緊緊地抱著他單薄的身體,眼淚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肩膀上,“阿鳶,不是你的錯……求求你不要這樣……”
藍鳶拍拍他的背安慰道:“阿晏,我也愛你。”
這個冬天,藍鳶的病來勢洶洶。自從入了冬,顧晏就不再上山了,每日都在家陪著藍鳶。
藍鳶雖然看不見,可他能聽見顧晏和張炎在院中練劍的聲音,雖然他總是窩在床上,可聽到顧晏和張炎在院中叮叮當當的聲音,或是談話的聲音,他的心中便是安心的。
藍鳶的病來勢凶險,顧晏小心翼翼地照顧著,總算是在惡劣的情勢中努力掙紮著。當他看到院外的柳樹發出了第一撮綠芽,仿佛鬆了一口氣,他終於陪他熬過了這個冬天。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藍鳶的咳嗽也終於好了些,隻是身體仍然虛弱,即便是過了四月,身上仍然寒津津,總是畏冷。
難得這日天氣好,陽光和煦,白鴒下山來,拿了新的樂譜和藍鳶研習,午後說要考顧晟的功課,便回去了。
藍鳶許久沒有彈琴了,他摸著還沒收起來的琴,忽然很想彈一彈。
顧晏從外麵走進來,放好自己的劍,便見到藍鳶坐在桌前,指尖撥動琴弦,流淌出一曲情意綿綿的曲子,是一曲《鳳求凰》。
顧晏站在他的麵前,望著他臉上一絲不苟地彈奏著,嘴角隨著樂曲微微上揚,像是想起了什麽甜蜜的畫麵,從他們的相識、相知、到相愛,每一個畫麵,都那樣的清晰。十二年了,他從來不曾忘記過。
一曲畢,藍鳶抬起頭,仿佛能看到他一般,對他微笑道:“好聽嗎?”
顧晏點點頭,仿佛他能看到一般,也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好聽。”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一個生命、一段愛情,在它存在的時候燦爛過,就如同絢爛的煙火、璀璨的流星,劃過天空,照亮世界,然後隕落、消亡。留下的,是別人眼中的美好回憶,見過它的人,會懷抱著這樣的回憶,過完一生。
那天晚上,一顆流星悄無聲息地隕落,一個生命悄無聲息地離去。他是帶著微笑離去的,在他的懷裏,那樣溫暖,那樣安心,不再有欺淩,不再有病痛,不再有黑暗,有的隻是填滿心中的愛。隻是,難免抱著遺憾與愧疚,終究,還是無法與他白頭偕老了啊……但願他在這人世間,不要孤零零地一個人,不要太想念自己。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或許從沉璧軒出來那時,就已經走到了末路,這後來十二年的歡愉,已經是他偷來的了。可顧晏的生命,卻正絢爛,他不該為了自己,放棄這世間的繁華,或許自己的離去,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吧。
藍鳶並沒有給顧晏留下一字一句,他曾想過偷偷給他留一封信,等自己不在了,他便會找到,至少還能留下一點念想可以回憶,可他終究還是沒有下筆。他留下的,唯有他生前撫過的一古琴而已。
藍鳶並沒有留下遺言如何安葬,顧晏便自私地將他葬在了顧家的祖墳,在他的墓碑刻上了“先妻顧藍氏·鳶之墓”,在落款處刻上了“未亡人·顧晏立”。
“阿鳶,你生前不肯嫁給我,我隻有在你死後,自私地將你占為己有,你泉下有知,千萬不要生我的氣。我知道,你什麽也沒有給我留下,就是想讓我忘了你,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重新娶妻生子,可是……我做不到。曾經滄海難為水,你說過,那位詩人寫下這首詩悼念亡妻,不久之後就有了新歡,可我不是他,我無法忘了你,再重新和別人在一起。我們相識十二年了,從我十四歲到二十六歲,最好的青春年華,都有你陪在我的身邊,我別無所求,今生今世,也唯有你一個妻子而已。”
顧清遙四十歲時,將掌門之位傳給顧晏,與白鴒遊覽名山大川、歸隱田園,過上了逍遙自在的生活。
顧晏三十歲接管焰山派,三十四歲時在武林大會中一舉奪魁,技壓群雄,得到了武林第一之位,從此光大門派、武林臣服,使焰山派成為武林第一大門派。
顧晏五十歲時,將掌門之位傳給顧晟,獨自遠走江湖,行俠仗義,孑然一身,無妻無子,成為江湖中人人稱道的傳說。
時光匆匆,又過了幾十年。顧家祖墳前,一位老人白發蒼蒼,卻是劍眉星目,精神矍鑠。他從懷裏掏出一隻折好的手帕,那手帕像是用了許多年,早已泛黃。他打開手帕,中間包著的,是兩綹頭發,各自係著一段紅繩,一綹烏黑粗亮,一綹棕黃纖細。他將手帕放在墳前,蹲下身子,撥出自己的一綹白發,拔出腰間的寶劍割了下來,又將白發分成了兩綹,用一根紅繩係好,放在那手帕裏,重新一絲不苟地包好,又用寶劍挖了個土坑,將手帕埋了進去。
墓碑上的字跡,因為多年的風吹雨打,字跡早已褪色,可雕刻的痕跡卻依然看得出上麵的字跡:先妻顧藍氏·鳶之墓,未亡人·顧晏立。他撫著墓碑上的字跡,紅著眼睛道:“阿鳶,說好的白頭偕老,我終於做到了。我知道,你也一直在等我,對不對?可惜啊,我沒有你的白發,隻能用我自己的替代了。你一定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追著你的小孩子,如今已經白發蒼蒼了,可是你在我的心裏,卻依舊是當年的模樣,那麽年輕,那麽俊秀,那麽溫柔……等你見到了我,會不會嫌棄我已經老成了這樣?我知道,你不會嫌棄我的,對不對?阿鳶,我真的好想你。”
多少年過去了,可是與他初遇的情形、與他同生共死的情形、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為他心動的時光,每一個瞬間,每一句話,都仍然曆曆在目。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還是坐在那小院的窗口,或寫字、或撫琴,見到他來了,仍是抬起頭對著他溫柔一笑,這是他夢中最美的場景。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他說過,有些人的終點,注定不能是白頭偕老。
“明明是你在搶我要吃的菜。”
“你被毒蛇咬了,如果不及時吸出來,你會死的。”
“我真的沒有討厭你。”
“那你不要再爬牆了,要走正門。”
“這四年,你是在追求我,對不對?”
“我沒有定親之人。但我已有心儀之人。”
“我是心甘情願服侍你的。”
“阿晏,我也愛你。”
……
顧晏知道,雖然藍鳶那時拒絕了嫁給他,可在他的心中,他們早已是不可拆散的夫妻。藍鳶知道,顧晏一定會為他立“未亡人”的墓碑,一定會與他合葬,他不再拒絕,任他安排自己的埋骨之處,這是他留給顧晏,最後的禮物。生同衾,死同穴,他始終,都是他唯一的妻子。
《男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