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不動
步月正在吃早餐時,樓上傳來幽怨哀婉的曲調,仔細去聽,有些熟悉,繼而是女子柔美哀愁的歌聲,低低泣泣,混著屋外細碎小雨,散開了子夜的哀愁。
水昏雲淡,月影寒,笙歌長。
琵琶歌盡水茫茫,煙雨綿,酒轉淡,倚劍豪光千萬丈。
江南古調芙蓉傷,落花寒江,濃墨丹青盡相忘。
斷弦還猶念,離人青絲長。
曲調是絕對好聽的,可十三個日夜餘韻猶然,隻是那哀怨也仿佛滲透了心扉。
步月放下筷子:“離人都為她還俗了,一大早還唱這般淒涼的歌,莫非花和尚昨夜沒滿足她?”
夏雲峰道:“不盡然也,你過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步月撩開衣擺便上了樓去,裴言昔的房門大開,十三夜歌倚著兩三株蘭草正靠窗撥弄琵琶,蓬鬆烏發綰作流雲髻,幾縷散發自額前垂落,柳眉低垂,杏目含水,幽幽怨怨,反反複複隻唱那幾句。
斷弦還猶念,離人青絲長。
步月看了一圈,屋內隻她一人,心中忽然一動,忙問:“裴言昔呢?”
“走了。”
“走哪兒去了?”
十三夜歌的手頓了頓,有清亮的水落下來,濕潤了音弦。
“他道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定是他前生回眸不夠多,所以無法放下心中佛祖,與妾隻能有緣無分,但願來生再執手,定不負相思意。”
步月:“……”
他回頭看身後的夏雲峰,夏雲峰微微一笑,那眼神卻似在說,看罷,本莊主說對了。
十三夜歌始終低著頭,被淚水浸濕的雙手削瘦而修長,右手手指覆了薄繭,是在琵琶弦上常年刻下的心酸。
“誰知會不會有來生呢?他說的話向來漂亮,漂亮得令人仍不住相思,即便知道那不可能,他向來就是這樣的,妾身從來留不住他……”她的淚水沒有哽咽,反而混著淡淡的自嘲自笑。
哀怨的女子步月見多了,留不住男人的女子見得也不少,這都歸咎於他的風流與無情,所以,麵對十三夜歌此般楚楚淒涼模樣——他竟無絲毫同情!
“他何時走的?”夏雲峰道。
“今早淩晨便出了門,他讓我轉告二位,南華寺有菩提樹,菩提樹下有真經。”
步月一顆心突地猛跳起來,渾身血液都衝向腦門,隻覺耳邊有嗡嗡之聲亂撞,眼前有金星一閃一亮。
他緊緊盯著十三夜歌,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他真如此說?”
“確實如此。”
“多謝……姐姐!我們現在便出發!”
夏雲峰伸手拉住他:“你急什麽?”
步月道:“能不急麽?”
夏雲峰不回他的話,轉向十三夜歌:“多謝夜歌姑娘,可有什麽話托我們傳達?”
“該說的話妾已說了,佛門清淨地他若膩了,妾會一直在三塔山下等他。”
“若他一輩子向佛,你也等他一生?”
“等得,如何等不得?”
夏雲峰道:“這世上癡情之人太多,能圓滿者少之,夜歌姑娘若真此生無悔,何不自己爭取?”
十三夜歌淒婉一笑:“妾出身風塵,區區一介弱女子,如何爭取?紅塵飄飄,身若浮萍,他日年老色衰,更不知……”
“既如此,你又何苦執念於他,不若早日尋個真心對你之人嫁了,我與他在金陵相遇,一路上如你這般的舊情人也遇過幾個,他是個花和尚,你實在不值得。”
十三夜歌聽到“舊情人”三字時驀然抬頭,削瘦的臉蛋更是煞白,柳眉蹙了一雙蘊滿水光秋瞳,將泣未泣,好不可憐。
她卻咬著牙,不願出聲。
夏雲峰行了一禮:“在下言至於此,告辭。”
好罷,真真假假你都說了,還“言至於此”,又做了一次君子好人,步月對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早已見怪不怪。
他回頭望了最後一眼,十三夜歌仍抱著她的琵琶,蒼白臉上一雙烏黑濃墨的大眼,瞪得很大,始終沒讓淚水落下。
“錚”地一聲。
琵琶弦斷。
走得遠了,隱隱聽著低低哀怨的歌聲,糅了江南的愁緒。
水昏雲淡,月影寒,笙歌長。
琵琶歌盡水茫茫,煙雨綿,酒轉淡,倚劍豪光千萬丈。
江南古調芙蓉傷,落花寒江,濃墨丹青盡相忘。
斷弦還猶念,離人青絲長。
——離人已不再蓄青絲。
第二日清晨時已離南華寺不足五裏路,遠遠便聽得寺內晨鍾回蕩山野,綠樹濃陰,山花浪漫,人來如織。
那些來人中,除了拜佛燒香,還有來聽各路高僧匯聚於此論法談佛的信徒。
步月依照次序走過曹溪門、放生池、寶林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所見的佛祖菩薩羅漢都拜了一遍,被香火熏著了眼睛,卻是從未有過的虔誠,嘴裏念念有詞:願如來佛祖觀音大士保佑我得到《千心秘籍》,再也不要變成女人,讓夏雲峰那掃把星離我越遠越好,解火教再也不要來找我了,還有,多收幾個美人兒來解解饞,當然,最好把“噬心”的蠱毒也給解了……
他的心願實在太多,閉著眼睛說了一大通,連每日能有白日釀喝都不放過,睜開眼睛時,恰對上夏雲峰似笑非笑的眼,眼眸深黑,深不到底。
“你就那般討厭我?”
步月從蒲團上站起來,不理他。
夏雲峰又道:“我約束你管教你,你討厭我;可若對你百依百順,送上金錢美人,任你禍害無辜,怕是你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此話倒是說得十分正確。
步月卻越發不明白了,他停下腳步回頭:“夏雲峰,你到底想說什麽?”
夏雲峰道:“我要你心中有我。”
步月道:“你成日在我麵前轉來轉去,我自然滿心滿眼都是你,連做惡夢都能夢到你。”
夏雲峰頓了頓:“你在裝傻。”
步月哈了一聲:“我便是不裝傻也不知你肚裏裝了什麽花花腸子,說句話都能將人繞得七葷八素,我是討厭你又如何,我都倒黴成這樣了,還不能討厭你?難不成還要敬你愛你崇拜你?”
夏雲峰道:“我喜歡你,自然希望你能敬我愛我喜歡我,當然,崇拜我就更好了!”
“當!”
不遠處鍾聲驟響,洪厚渾重,將一切聲音都淹沒了,信徒的祈禱,僧侶的梵唱,菩提樹下的論法,都同悠悠散開的佛香一般無聲無息,萬物都沒在包羅萬象的鍾聲裏。
夏雲峰注視著步月,麵目一派平靜,眼眸深黑,是慣見的正氣凜然,落落大方,似乎並沒說什麽震撼人心的話語。
鍾聲漸漸淡了,耳邊又起梵唱聲,拜佛的信徒喃喃訴說自己的心願,天空的飛鳥撲扇著翅膀撒下一兩聲翠鳴,菩提樹下的高僧們正在說法論佛。
有人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步月回頭望向夏雲峰:“你剛剛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