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月色
「哦,老三啊。」大皇子止步,詫異蹙眉,餘光下意識尖刀一般射向低眉順目的宮女太監!他定定神,快走兩步,關切問:「你不是正忙於招募新兵嗎?今兒怎的這麼早入宮?」
「侄兒們回宮,我來瞧瞧。」慶王淡淡解釋,徑直越過兄長,朝屋裡走。
趙旻衡忙一扯抽泣的弟弟,異口同聲行禮:「侄兒給皇叔請安。」
「無需多禮。」慶王說著略彎腰,雙臂一伸,一手抱起一個侄子,掂了掂,皺眉打量蒼白瘦弱的趙旻裕,低聲問:「旻裕,你哪兒不舒服?旻衡,你呢?」
小哥倆星夜趕路奔喪,惶恐不安,此刻終於等到一個願意抱著自己問候的親人!
「我、我難受……」原本正哭著的趙旻裕淚珠撲簌簌滾落,抖著肩膀抽噎,上氣不接下氣,委屈至極。趙旻衡也紅了眼眶,哽咽著告知:「皇叔,旻裕不適應乘船,一直嘔吐,還拉肚子,他說自己渾身沒力氣,今兒中午還得喝葯呢。」
慶王頷首,旋即扭頭:「來人!」
「殿下有何吩咐?」跟隨慶王而來的幾個太監恭謹入內。
慶王行事一貫雷厲風行,略一思索,不容置喙地吩咐:「你們帶兩位皇孫去皇子所瑞王處,並立即傳御醫診脈,務必好生照顧著,本王戌時后親自去查看,倘若有任何不妥,唯你們是問!」
「奴婢遵命。」太監們深深躬身,畢恭畢敬。
慶王安慰道:「旻裕,別哭了,同你哥哥去瑞王叔那兒歇息,等我忙完了,晚上再見面。」說著便把侄子轉交給管事太監抱著。
大皇子負手,黑著臉,不悅地阻止:「老三,侄兒們回京奔喪,靈堂就在前面,好歹讓他們先去給皇後娘娘磕個頭吧?」
趙旻裕軟綿綿趴在太監肩上,止不住地抽泣;趙旻衡年長兩歲,較為懂事,十分緊張,,眼巴巴凝望慶王——人之常情,幼時他畏懼冷麵嚴厲的慶王叔、喜歡笑眯眯的伯父,長大一些后,卻相反了。
「大哥,你也看見了,兩個孩子風塵僕僕,茶飯未進。況且旻裕病了,難道不應該讓他們洗漱更衣、緩一口氣再去靈堂?再者說,他們還沒給父皇請安吧?」慶王義正辭嚴道。
哼,你居然踩著我裝好人?
「哎,瞧你這話說的!」大皇子心裡不屑,抬手一拍額頭,苦笑道:「我只是想讓他們去靈前磕幾個頭而已,露個臉,讓平南侯府的人瞧瞧,完了就會安排他們歇息的。畢竟小孩子嘛,孝道心意盡了即可,用不著熬夜守靈。」
「我大成的皇孫,為什麼要拖著病體給平南侯府的人瞧瞧?」慶王略昂首,困惑皺眉,狀似十分不解。
「這——」大皇子語塞。
「既然連皇兄都知道旻衡旻裕只是小孩兒,想必其他人也能理解舟車勞頓后需要歇息。」慶王淡淡說。
夾槍帶棒?你什麼意思?
「你說得有道理。」大皇子似笑非笑,說:「但是,靈堂里平南侯一家子正急等著見外孫呢,他們看見兩個侄兒回宮了的。」言下之意是:值此波譎雲詭之期,假如不趕緊讓孩子出去露個臉、而是藏在皇子所一兩天的話,外人勢必胡亂猜測。
「無妨,我出去解釋一句,規定時辰內,他們可以去皇子所求探望皇孫。」慶王鎮定自若,穩穩一揮手,催促太監道:「別愣著,快去辦事。」
「是。」太監們捧金蛋一般簇擁兩個皇孫,小心翼翼抱著人離開瀰漫濃烈香燭煙火氣息的靈堂耳房。
「侄兒告退,改日再給伯父、叔父請安。」趙旻衡眼睛看著慶王,淚花閃爍,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去吧。」慶王慣常板著臉。
片刻后
耳房內只剩大皇子和慶王,守門的太監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
「老三,你真是、真是……總是不顧大局!」大皇子搖搖頭,苦口婆心地教導:「我也疼愛侄兒,但國喪期間,先帶他們去靈前給皇后磕倆頭又有何妨?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呀!」
慶王虎目炯炯有神,一板一眼地說:「旻衡八歲,旻裕六歲,他們懂什麼『大局』?大局是大人的責任。」
此言一出,大皇子忍不住哂笑,更靠近兩步,探頭,耳語道:「包鋒怎麼回事?白瓊英又怎麼回事?我抓獲的給先褐國使者提供劇/毒的南境蠻夷哪兒去了?老三吶,明人不說暗話,你瞞不住我的。今兒待祥弟的孩子那般好,給誰看呢?」
「大哥說什麼?我聽不懂。」慶王冷靜表示,腰背筆挺,嚴肅說:「侄兒們尚年幼,我作為叔父,本應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照顧他們。」
「你不懂?」大皇子眼裡滿是嘲諷。
慶王不欲與兄長深談,話音一轉,沉聲道:「大哥既忙於為父皇代管朝務、又要監督喪禮,實在是辛苦了,請多保重。我出去靈堂轉一圈,找平南侯府的人聊兩句,失陪了。」語畢,他略一垂首,旋即轉身離去。
好一個桀驁不馴的霸道東西!
大皇子咬牙,勉強按捺不快,但並未太憤怒,因為皇子們從小沒有誰能治服剛強耿直的趙澤雍。他倏然轉身,意味深長地告誡:「三弟,你當心點兒,在皇後娘娘的靈前,平南侯夫人悲傷過度,有些失態。」
慶王腳步停頓,頭也不回地勸告:「大哥,你還是抽空好好歇會兒吧,免得總說些令人費解的言論。」說完后,他大踏步往前,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你小子裝傻!
哄誰呢?
皇後娘娘的死跟你脫不了干係!
大皇子一屁股落座圓凳,暗自生了會兒悶氣,冥思苦想:
祥弟已落敗,那麼父皇待老三……究竟算重視還是嫌棄?
數日早朝後,孟夏季節,天晴和暖,乾明宮內的地龍和熏籠已撤下,涼爽怡人。
燦爛朝陽下,後園鳥鳴花香,生機勃勃。
承天帝手執小銀剪,漫不經心地給一株牡丹修理花枝。
「您放心,餘毒已清,旻裕只是水土不服,仔細調養一陣子,會康復如初的。」慶王寬慰道。
「昨日,老四帶他們來請安,朕看了,旻裕十分瘦弱,旻衡也沒什麼精神,可憐見的,唉。」承天帝沉重嘆息。
「連續舟車勞頓,大人都受不住,更何況他們?」慶王立於一叢海棠前,觀賞半晌,破天荒覺得它玲瓏可愛,默默伸手撫摸,下意識放輕了力道。
「朕已吩咐御醫,膳食方面尤其要用心,務必讓皇孫恢復健康!」承天帝正色強調,重重拿銀剪敲打牡丹,真真切切疼愛孫子。
「孩子在四弟那兒,由御醫和宋慎聯手照顧,您不必過於擔憂。」慶王低頭,指尖拂過飽滿鮮艷的朵朵紅。
「朕聽說,孩子剛進宮門就被帶去了彌泰殿,是嗎?」承天帝忽然問。
慶王抬眼:「是。」
「是你大哥的意思吧?」承天帝篤定問。
「父皇英明。」
承天帝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問:「皇后薨逝,為什麼澤祥沒回京?反而是年幼皇孫回來了?」
「啟稟父皇:據稱,二皇兄和二皇嫂南下行至運門渡口時,雙雙水土不服,卧病在床,無法動彈,是以御書房代擬聖旨時,傳令旻衡、旻裕代替父母奔喪回京。」慶王簡明扼要地解釋。
「聖旨?」承天帝彎起嘴角,目光如炬。
「莫非您不知情?」慶王問。
承天帝忽略不答,反問:「你認為那道旨意如何?」
「欠妥了。」慶王直言不諱,提醒道:「皇后的喪禮,全天下人目睹,史書上必定會記一筆的。」
承天帝面沉如水,眯著眼睛,嘆息道:「朕不過休養幾日而已,外頭就亂得沒規沒矩了。」
「兒臣慚愧。」慶王垂首。
「與你無關。」承天帝隨手一撂,全程捧盤恭候的太監及時躬身,「當」一聲,盤子接了銀剪子后,他便輕手輕腳地告退。
「御書房那兒,朕從未吩咐你,而是叫你大哥代為處理朝政——你生氣嗎?」承天帝冷不防問。
「生什麼氣?」慶王心平氣靜,淡然道:「兒臣相信以您的英明,一切決策必經深思熟慮。」
「哼。」承天帝笑了笑,負手立定,俯視茂盛海棠,瞥一眼撫摸花葉的兒子,威嚴問:「你喜歡這種帶刺兒的海棠?」
慶王收回手,望著父親,沒答話。
「御花園栽種了半個山坡的西府海棠,花兒開得熱熱鬧鬧,美不勝收,多姿多彩。」承天帝轉身走了。
各有千秋,可我偏愛帶刺兒的。
慶王莞爾,嘴上答:「是。」
是?是什麼?言不由衷!
承天帝心如明鏡,頭也不回地囑咐:「傳朕的旨意:皇孫年幼體弱,無需守靈,每日早晚去彌泰殿磕幾個頭即可。」
「兒臣遵旨。」身穿霜色常服的慶王頷首領命,春風吹拂,他的寬大袍袖包住了幾朵海棠。
四月中,草木瘋長,山花綻放,莊稼節節拔高,田野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河間巡撫衙門議事廳內的氣氛卻並不融洽。
「求大人為雕州百姓做主!」元白拱手懇求。他火速趕到,累得喘吁吁,滿頭大汗。
后靠椅背的戚紹竹皺眉,打起精神坐直了,目光銳利,手肘擱在桌面,探身,語重心長道:「元大人,牧歸鐵礦山一向屬於喜州,相關地方志上面,均有明確記載,並且界碑尚存,你想讓本官怎麼『做主』啊?」
「您有所不知,界碑可能被人挪動了。」元白奮力辯解,豁出去了,一本正經道:「地方志編撰往往依據舊版,對山川河流缺乏詳實考據。比如牧歸山,其南面山麓分明有雕州獵戶世代生活,而且至今有神話流傳——」
「好了好了!」
戚紹竹頭疼地打斷,慢吞吞告知:「你來晚了一步,容知府已攜鐵作坊官營文書返回喜州——」
「什麼?」元白失聲大叫,扼腕痛惜:「他怎麼那麼快?」
戚紹竹忍笑,招呼道:「坐下說話,喝茶,別著急。」
老子肯定急!
元白氣個倒仰,暗忖:別以為我不知道,容佑棠在京城有些關係,你就這樣袒護他!
巡撫衙門的鬧劇容佑棠沒看見,他快馬加鞭,飛速趕回喜州,將府衙交由知州萬斌代管,他率領大隊人馬駐紮順縣縣衙,緊急商討如何開礦冶鐵,公堂充作議事廳,日夜充斥討論乃至爭執。
這一夜,近亥時,參與議事的人員陸續散去。
后衙月洞門旁邊,縣丞孫拱的獨女孫婕忐忑等候,她抬手扶了扶珠釵,小聲問:「嬤嬤,那樣真的可以嗎?萬一容大人惱了……」
「我的姑娘哎,您儘管放開膽子!夫人親口吩咐老身跟著,還怕什麼呢?」孫婕的奶娘頗為興奮,語氣熱絡親昵,壓低嗓門yu說:「容大人年輕有為,才貌雙全,尚未娶妻,聽說連通房也沒有,多好!姑娘,近水樓台先得月呀,這種時候可不能猶豫!」
「可是……」孫婕咬唇,攥緊絲帕,羞怯怯。
「姑娘鎮靜些,容大人斯文有禮,哪怕最後事兒不成,他也不會對外宣揚的,咱們隱秘些,不會有損失——」
「嬤嬤!」孫婕忽然使勁一扯奶娘,屏息,伸長脖子,急切慌亂問:「他來了!我、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