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立威

  「是!」雖然滿腹牢騷,但張保表面言聽計從。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是同知,頭頂壓著知州,背景不及人深厚,腰杆子挺不直。


  而綠呢官轎里坐的是通判丘霄淮,他一向謹言慎行,乃當地豪富之子,丘父真金白銀為兒子捐了個通判,以便和官府打交道。


  「快!快點兒!」知州萬斌心急火燎,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衙門。他們誤以為:新任知府初來乍到,舟車勞頓,按常理肯定得歇幾天,養精蓄銳。


  轎夫們累得臉發白,滿頭大汗,齜牙咧嘴,隔一會兒就換班人抬,否則根本撐不住。


  一刻鐘后


  轎隊抵達廢墟旁,但由於斷壁殘垣的阻擋,萬斌等人只看見烏泱泱一片人頭,估摸著時辰,他們知道正在發放食物。


  「張保,趕緊下去驅走災民,聚眾賴在城門口,有礙觀瞻,成何體統?」萬斌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停轎!」張保不情不願地叫停,忿忿不平,第無數次暗忖:丘霄淮比老子官級低,你為什麼不命令他?呸,臟累活兒統統叫老子干!

  「大人,」綠呢官轎里的丘霄淮終於開腔,他掀開轎簾,露出圓潤白胖無須的笑臉,懇切請示:「卑職可否協從張大人?災民兩千多人,堵在城門口的確不像話,應當儘早使其返回易縣接受賑濟。」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好,很好!宵淮所言有理,悟性高,不枉本官一向的苦心栽培。」看在一年四季節慶孝禮的份兒上,萬斌大加讚賞,慷慨應允:「既如此,那就你們一同負責遣災民回村。」頓了頓,他略一思索,又嚴肅補充:


  「本官將在旁監督。來人吶。」


  「在。」


  萬斌想了想,詳細吩咐親信:「你趕緊回衙門,求稟新任知府容大人,就說本官正在城外忙於慰問安置災民,稍後拜見;此外,置一桌、一桌……中等接風酒,菜肴得京城風味兒的,擺在衙門中庭偏廳,本官中午要給容大人接風。速速去辦!」


  「是!」


  不多時


  轎隊停,轎夫壓著轎桿,三個官員下轎,被凜冽寒風吹得渾身打挺,兩天一夜來回奔波,腰酸背痛,心情很不美,站定緩了緩,萬斌臉色難看,一揮手:「走!今日無論如何要讓災民離開,哪怕不肯回易縣,也絕不能再堵在城門口刺人眼睛!」


  「對。」張保點頭哈腰,為了彌補自己懶怠失職的過失,他昂首挺胸衝鋒在前,氣勢洶洶穿過廢墟,恰好站進一片窪地、面對大批災民的後背,他有心殺雞儆猴,匆匆觀察幾眼,突然怒了,揪住一個瘦弱少年的胳膊,狠狠一拽,厲聲斥罵:


  「大膽刁民!」


  「說!你哪兒來的饅頭?有饅頭吃為什麼還去領粥?貪得無厭!」


  「你有饅頭,就不算災民,趕緊走!」張保一邊說,一邊把少年扯得踉蹌後退。


  「啊!我的粥!」少年驚惶大叫,他冷不防被張保從背後推搡,木碗雖然本能地死死端穩,但捨不得一口氣喝完的粥卻撒了大半,登時萬分心疼,手足無措,眼睛一熱,忍不住哭了。


  「假冒災民領取朝廷賑災糧食,你還有臉哭?」張保橫眉立目地呵斥。


  「我的粥……」少年喃喃低泣,恐懼忐忑,壓抑得劇烈顫抖,衣衫襤褸,卻儘可能整潔,臉用雪擦得乾乾淨淨,愈發顯得面黃肌瘦。


  其餘沉浸在喜悅里的災民聞訊轉身,紛紛怒目而視,手裡都捏著饅頭。


  咦?

  張保愣住了,一頭霧水,但長期逞官威習慣了,架子根本放不下,傲然抬高下巴,粗著嗓子喊道:「看什麼看?本官乃喜州衙門同知,專程負責遣送你們回易縣的!」


  「什麼遣送?」


  「天寒地凍,房子全塌了,我們暫時沒法回去。」


  「饅頭是容大人給的!」


  ……


  遠處土台上的容佑棠發現了空地邊緣的騷亂,忙起身眺望,納悶問:「那兒怎麼回事?爭搶食物嗎?」


  「剛才挨個兒領取的,人人有份,爭搶什麼?」衛傑也納悶。他們所站的這個土台,恰好被廢墟擋住了視線,看不見路面。


  「走,瞧瞧去。」容佑棠走下土台,快步疾行,在護衛和衙役的簇擁下縱穿擁擠人堆,迅速趕到事發現場附近,遠遠便聽見趾高氣揚的一句: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吃熊心豹膽了?竟敢辱罵朝廷命官?」


  嘈雜鬧騰,議論夾雜謾罵,其中伴隨一少年的抽泣聲。


  「肅靜!」


  「知府大人駕到!」衙役們按例吆喝,容佑棠擠進爭執人圈,定睛掃視:


  一大片憤怒災民、一哭泣少年、一個身穿官服被衙役保護的中年人。


  「怎麼回事?」容佑棠打量中年人,面無表情問,貼身陪侍的吏目崔文石忙湊近告知:「大人,他是同知張保。」


  「哦?」容佑棠態度淡漠,語調平平說:「原來是同知張大人。」


  崔文石強忍幸災樂禍,半個身子躲在知府背後,伸長脖子,探頭提醒:「張大人,此乃咱喜州的新任知府容大人。」


  姓崔的,你得意什麼呀?狗搖尾巴似的!

  近十幾年來,喜州知府要麼任滿一去不回頭,要麼任上革職入獄掉腦袋,親近攀附也沒甚益處。


  張保心裡譏諷同僚,臉上卻半分不顯,早已換上驚喜激動臉孔,不顧廢墟窪地凹凸不平,「撲通」跪下,畢恭畢敬道:

  「卑職張保,叩見容大人!」


  「起來,無需多禮。」容佑棠一板一眼道,不等對方站穩,立即問:「張大人,本官正在主持派放賑災食物,你這兒是怎麼回事?」


  電光石火間,張保飛速謀定對策,他無奈笑笑,親昵拍拍瘦弱少年的肩膀,狀似寬容地解釋:「卑職上報了災情后,連夜從巡撫衙門返回,急於協助您處理災情,但人多擁擠,經過時不慎碰翻了這小兄弟的粥碗。」


  「是嗎?」


  容佑棠掃視周圍敢怒不敢言的災民,明白定有內情,他凝視瑟瑟發抖的瘦小少年,溫和問:「你的粥撒了?」


  少年重重點頭,點頭如搗蒜,哽咽難言。


  此時,萬斌和丘霄淮在倒塌的半堵牆后觀望半晌,一齊上前。


  萬斌假作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一見容佑棠即兩眼放光,高興問:「哎呀,想必您就是容大人吧?下官到巡撫衙門稟報災情時,戚大人一提便連夜趕回來了!」語畢,心裡發虛的他毫不含糊,結結實實下跪,察言觀色的丘霄淮隨之跪下,兩人口稱:


  「下官萬斌,叩見容大人。」


  「卑職丘霄淮,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二位大人請起。當務之急是安頓受災百姓,其它等回衙門再商議。」容佑棠平靜抬手,左手一直搭著少年肩膀,瞥見對方碗里還剩兩口粥,遂催促:「別哭了,你先把粥喝完。」


  「嗯,是。」緊挨著一州父母官,少年一直沒敢抬頭,拚命壓抑哭聲,恭順聽令,慌慌張張喝粥,卻因哽咽時吞咽、被嗆得大咳,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發青,他忍飢挨餓許久,體虛瘦弱,咳得順氣時眼前一黑,身體不由自主晃了晃。容佑棠忙扶穩,衛傑默默接手,大掌把人固定住。


  「來。」容佑棠突然拿走少年的木碗,對方嚇得雙目圓睜、想攔又不敢攔,心驚膽戰。


  災民們也愣住了,困惑狐疑,目不轉睛:

  只見容佑棠端著木碗,一把塞進張保手裡,忍怒,朗聲說:「所有災民稍後需步行遷至臨時避難處,張大人卻『不慎』碰翻他人粥碗、令這孩子餓肚子,於情於理應當為其補上,你說是吧?」


  啊?

  「是、是的。」張保訥訥點頭。


  容佑棠滿意頷首,威嚴吩咐:「那就由你去給這孩子重新盛一勺粥!」


  「呃……」張保捧著木碗,呆住了,難以理解年輕知府的心思。


  「嗯?張大人不願意嗎?」容佑棠沉聲問,雙目炯炯有神,微笑似有若無。


  「哦!是,是,卑職這就去辦。」張保如夢初醒,慌忙躬身領命,原地轉了個圈,茫茫然。


  崔文石極力憋著嘲笑,自認大發慈悲,抬手遙指土台,好整以暇地告知:「張大人,粥棚在那兒。不如讓卑職代勞吧?」


  張保聞言,下意識把木碗朝崔文石一遞,可餘光一瞥,卻發現容佑棠眼神冷硬。


  「不必!」張保胸膛一挺,大義凜然地表示:「是本官……是我不小心碰翻了孩子的碗,應該由我為其重新盛一碗!」


  畢竟是同一個衙門的官,當眾不宜太如何。容佑棠嘴角彎起,笑意卻沒到眼底,他並非初次出遠門,早已大概清楚某些地方官的劣性,一貫憎惡欺凌弱小之人的嘴臉。他按捺不滿,轉而慰問少年:「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哪個村的?」


  「草民叫謝淳,十二歲了,家住謝家村。」少年鎮定了些,勉強止住哽咽抽泣。


  草民?


  容佑棠莞爾,環顧一圈,疑惑問:「你的家人呢?」


  謝淳捏緊衣擺,頓時腦袋更加低垂,脖頸細長,一聲不吭。


  「回大人,淳子的祖父母早沒了,他爹娘在雪災時被倒塌的屋子壓死了,這孩子可憐又命大,被左鄰右舍從他父母屍體中間挖出來的。」謝家村的里正在邊上插嘴解釋。


  唉。容佑棠無聲嘆息,俯視孤苦伶仃的少年,再度深刻銘記自己是「父母官」。為了轉移對方哀傷,他故意問:「謝淳?哪個『淳』?」


  「是、是——」謝淳誠惶誠恐,結結巴巴,索性蹲下,手掌抹平一小片混著雪的泥地,拿碎石子認認真真寫了個「淳」字,仰臉說:「大人,是這個字。」此刻他才正眼看清:

  天吶!新知府居然這樣年輕?


  容佑棠不拘小節,也蹲下,端詳片刻,點評道:「字兒寫得不錯,但此處回鋒收勢重了。看。」說著,他隨手撿了個石子,示範性地書寫館閣體「謝淳」二字。


  謝淳羨慕又敬佩,逐漸放鬆,靦腆道:「多謝大人指點。」


  「你上學堂讀書了吧?」容佑棠想當然地問。


  謝淳搖搖頭:「因家貧,無力供讀,全仰仗鄰村的秀才公仁慈賜名教授,可惜先生年前病逝了。」


  容佑棠沉吟瞬息,食指點點「淳」字,溫和教導:「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淳』亦通『純』,意為質樸、誠實、純粹,令先生為你取名『淳』,其殷切期盼盡包含其中,望你今生誠摯勤懇、自律上進,切莫辜負師長的辛勞培育。」


  謝淳眼含熱淚,不知不覺雙膝跪坐,嘴唇哆嗦說:「草民將永生銘記師長的教誨。」


  與此同時

  張保端著木碗,艱難穿越人群,短短半里,沿路飽嘗災民鄙夷、厭惡、憎恨的眼神,氣得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紅,硬著頭皮返回原地,當即鬆口氣,大聲說:


  「大人,卑職盛了粥——唉喲!」他高興忘形,樂時生悲,走下窪地緩坡時腳底一滑,狼狽一歪,木碗里的粥撒了小半!

  容佑棠起身,穩站如松,暗想:我正愁缺個發作的理由,你上趕著來了!

  張保訕訕捧著碗,竭力掩飾惱羞和氣急。


  「張大人,沒摔傷吧?」容佑棠關切問。


  張保狼狽搖頭。


  「這就好。」容佑棠微笑一收,話音一轉,義正辭嚴道:

  「本官事先明確規定:今早這一頓,每人一勺粥一個饅頭,發放食物時必須儘可能分量相同,因為朝廷對待受災百姓一視同仁!諸位認為呢?」


  嘖,小知府真難糊弄啊!萬斌和丘霄淮明哲保身,脖子一縮,附和道:

  「容大人所言極是。」


  「張保,你再跑一趟嘛,嚴格遵守每人一勺的規定。」萬斌打圓場似的催促。


  容佑棠非常清醒,正是決定用張保立威。


  僵持片刻

  張保無可奈何,憋屈憤懣,臉紅耳赤,只能屈服,勉強擠出笑臉道:「大人說得對,卑職馬上再去盛完整的一勺!」


  「唉。」容佑棠嘆了口氣,俯視地面撒落的米粒,心疼感慨:「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你個刁鑽臭小子!


  張保險些翻臉,他咬緊牙關,呼吸急促,從牙縫裡吐出字:「糧食寶貴,卑職卻不小心碰翻了些,委實欠妥,理應賠償。」


  「哦?」容佑棠故作驚詫,扭頭,彬彬有禮問:「萬大人、丘大人,你們怎麼看?」


  唯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燒自己,萬斌果斷表態:「張保坦承過失、自願賠償,下官贊同他的提議。」


  丘霄淮拱手答:「卑職也贊同。」


  「唔。」容佑棠欣慰贊道:「張大人如此深明大義,本官豈能忽視你對朝廷、對百姓的心意?崔大人?」


  「卑職在。」崔文石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夾緊翹起看戲的尾巴。


  「你仔細算算,給這些撒落的糧食折個價,下月從張大人的俸祿里扣除。」容佑棠吩咐。


  「是。」崔文石深深彎腰,簡直想拍案叫絕:


  嚯!

  好厲害的知府!


  ——倘若容佑棠當場審問紛爭內情、訓斥懲罰張保,下屬只會嗤笑其「年輕氣盛,急躁衝動」;但他不動聲色,鎮定老辣,話鋒銳利,笑談中不僅拉攏了人心,而且令張保顏面掃地!實在令人嘆服。


  「卑職多謝大人成全。」張保臉漲紅,呈豬肝色。他忍氣吞聲,端著半碗粥,頂著無數災民暢快解恨的白眼,羞窘難堪,轉身又去了粥棚,暗中大罵容佑棠祖宗十八代。


  容佑棠心知肚明,但絲毫不為所動,肅穆強硬,嚴厲下令:

  「所有人聽著!」


  「剛才都看見了沒有?必須愛惜糧食!倘若讓本官知道有誰糟踐食物,一律嚴懲不貸!此外,居住避難處期間,禁止爭搶食物或鬥毆,有衝突先找本村裡正,里正無法調解再上報官府。總而言之,請諸位務必冷靜渡過難關,本官會儘快設法安排你們回家生活。」


  半晌,張保雙手端著粥返回,眼巴巴望向容佑棠,後者淡淡吩咐:「給謝淳。」


  「是。」張保被折騰得怕了,老老實實把粥遞給謝淳。


  容佑棠催促道:「謝淳,接著,那是你應得的。」


  謝淳感激極了,接過粥,珍愛地捧著。


  容佑棠又語重心長叮囑:「謝里正,謝淳沒了親人,你盡量照看些吧,倘若他確實無依無靠,你有責任向衙門上報孤兒,朝廷會按時發些口糧。」


  「哎,好的。」


  新知府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他年輕俊美,時而親切和善、時而疾言厲色、時而關愛百姓、時而敲打下屬……


  四周鴉雀無聲,百姓肅然起敬,心服口服,紛紛點頭,短短個把時辰便有許多人由衷敬愛新任知府。


  然而,萬斌、張保等人卻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尤其懷恨在心的張保。


  足足三日後,容佑棠才大概安頓好了災民。


  夜間

  「大人,早些安歇吧,別熬壞了身子。」衛傑踏進書房,手裡握著一隻信鴿。


  伏案疾書的容佑棠頭也不抬,笑道:「衛哥,私底下別叫大人,聽著多生分。」


  「容弟。」衛傑從善如流,愉快道:「好些人打聽你的年紀,我說十八歲,他們都不信!哈哈哈,你的手段震住了他們。」


  忽然,安靜蜷卧的鴿子發出「咕咕」兩聲。


  容佑棠一聽,猛地抬頭,急忙擱筆起身,屏息緊張問:「誰派來的鴿子?」


  「你說呢?」衛傑笑著反問,把鴿子塞進容佑棠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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