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夜半
「子琰,你這是何意?」趙澤雍臉色鐵青,難以置信,目光如炬問:「莫非那瓶葯是你給他的?」
郭達艱難點頭:「是。」
趙澤雍望向容佑棠,又問:「那瓶葯是子琰給你的?」
劇痛消褪后,容佑棠漸漸恢復鎮定,奇異地頓感豁然開朗,他見郭達已承認,無需再隱瞞,遂坦言:「殿下息怒,其中必有內情,我相信郭公子有苦衷。」
請罪的郭達尷尬扭頭,鄭重承諾:「容哥兒,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今後一定設法給你補償!」
對方跪地,容佑棠盡量往後側退避,難免失望,盡量平和道:「郭公子不必介懷。」
「子琰,你實話實說,究竟哄他用了什麼葯?是否含毒?」趙澤雍回神后立即問。
「沒毒!絕對沒有!」郭達緊張強調,他倉促站起,三下五除二脫掉靴子、擼起褲管,露出自己淤青紅腫的膝蓋,展示給人看,手指著傷痕急切解釋:「表哥請看!容哥兒,你瞧瞧,給你葯之前,我試著跪地半個時辰后擦藥,並無任何毒害後果,只是、只是疼一陣子,疼得厲害,約莫兩刻鐘即可不藥而癒。」
「你簡直胡鬧!」趙澤雍嚴厲呵斥,「嘭」的舉拳砸炕桌,震得筆墨紙硯抖動。
天吶……
容佑棠瞠目結舌,吃驚地湊近細看,確定那傷痕與自己相仿,他茫然困惑問:「您、您這是為何?」
「容哥兒,我沒有害你的意思。」郭達愁眉苦臉,放下褲管穿上靴子,懇切解釋:「我真沒想害你,假如是毒/葯,無論老祖宗如何解釋我也不會哄你用。」
「為什麼?」趙澤雍眉頭緊皺,難掩氣憤受傷,萬般不解問:「子琰,老夫人為什麼對付他?你我在西北並肩拒敵十餘年,過命的交情,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表哥,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只別趕我走。」郭達手足無措,愧疚惶恐。
「子琰只是奉命,他強烈反對,不過被老夫人和我制服了。」定北侯先解釋兩句,繼而恨鐵不成鋼,驀然變了臉色,怒道:「糊塗東西,到如今還未反省,跪下!」
父命難違,郭達依言下跪,沮喪耷拉著腦袋。
「你以為事事順從就是對殿下好嗎?大錯特錯!」
定北侯疾言厲色,猛地起立,毫不留情面地訓斥:「子琰,你實在太令為父失望了!當初送你進國子監,讀書幾天就不肯去了,鬧彆扭使性子,哭著吵著要從軍,留書離家追隨殿下。你以為長輩一無所察?實話告訴你,當年家僕前一夜就撞見你寫信了,悄悄上報,老祖宗召我商量半夜,最終決定依你一回,希望多少能給殿下添點兒助力——可你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嗯?為父只後悔當初沒攔下打斷你兩條腿!」
郭達錯愕,特別不服氣,張張嘴,卻不敢頂撞盛怒中的父親。
「舅舅,有話坐下好說,子琰有勇有謀,是我不可或缺的臂膀。」趙澤雍出言相勸,他雖然惱怒,但更急欲問清真相。
定北侯喘吁吁,老淚縱橫,「撲通」跪下,與兒子並排,哽咽道:「殿下,老朽慚愧至極,哪裡擔得起您一聲『舅舅』?子琰糊塗透頂,眼睜睜看您陷入險境,卻盲目效忠順從而不予勸誡,留他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定北侯父子都跪了,容佑棠豈能獨站?故陪跪,幸而膝蓋已腫得麻木,跪在暖融融的炕床前居然並無痛感。
「打死他做什麼?留著,本王有用。你們都起來吧。」趙澤雍虎著臉,深深凝視安靜垂首的容佑棠。
郭達險些感激涕零,兩眼冒光地仰視表兄。
定北侯堅持跪地不起,潸然淚下,哽咽道:「淑妃娘娘去得早,老朽疏忽大意,未能妥善照顧殿下,跪著只當向娘娘賠罪了。」他不起,其餘兩個年輕人只能陪跪。
「您——」
「舅舅,您給一句實話,那葯到底是誰的主意?」趙澤雍肅穆問。
「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我也贊同。」定北侯直言不諱。
「老夫人為何對付他?」趙澤雍握拳,滿腔怒火熊熊燃燒,竭力按捺,但凡換成別個背後搗鬼,一早叫親衛拖出去嚴刑拷問了!
——慶王生母早逝,少年時多得外祖一家幫扶提點,是以十分尊敬舅父與外祖母,但他堅決認為容佑棠無錯。
「殿下,請容我轉達老夫人幾句話。」定北侯正色請示。
「既是轉述老夫人的話,請您起來,跪著成何體統?」趙澤雍神態冷硬,不容忤逆。
「謝殿下。」定北侯這才起立,抬袖按眼睛,背微微佝僂。
「你們也起來,膝蓋都有傷,別跪。」趙澤雍又說。
「是。」
「謝殿下。」容佑棠順勢起身,迫切想知道原因。
定北侯垂手侍立,目不轉睛,清晰道:「老夫人說:敢問殿下,今日小容僅只是膝蓋疼上兩刻鐘,您就慌亂心疼得這樣!倘若來日他被陛下尋機賜死,您能如何?」
賜死?
「不可能!」趙澤雍不假思索地駁回,反問:「容大人勤勤懇懇,父皇賜死他做什麼?」
「老夫人料到您會這樣問。」定北侯油然生敬,繼續轉述:「她還說:雖然容佑棠頗有才華、辦差也用心,可他委實不應該逾越與您之間的關係。僅憑這一點,即使他政績超凡,也無法平息陛下的不滿,龍顏大怒,試問誰能抵擋?」
「他並未逾越。」趙澤雍下意識解釋,怔愣出神半晌,沉聲道:「他才多大年紀?較真細論,此事實屬本王一力引導。」
容佑棠大為感動,穩穩上前數步,鄭重道:「郭老大人請息怒,您的意思下官明白,待後日早朝,下官即會呈交關於請旨外調離京的奏摺,不再會影響殿下名譽。」以及前程。
「別怕,一切與你無關。」趙澤雍忙安慰。
「置身其中,怎會與我無關?」容佑棠苦笑,反倒寬慰:「殿下放心,我並非禁不起流言蜚語才離京,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去年仰仗殿下提攜,帶我下河間走了一遭,今年年中又去查案月余,期間感觸良多,我飽讀聖賢書、蒙若干貴人賞識、幸得陛下欽點中第並授官,豈能不努力報答眾多知遇之恩?橫豎京官難以避免要外放,我姑且試試提前請旨調去河間。」
「父親,您聽聽,我沒誇大吧?容哥兒志存高遠,他主意正著呢,根本不需要咱們督促。」郭達忍不住說。
雖然內心賞識,但定北侯眼尾瞥視過去,即刻令次子閉嘴。
趙澤雍卻聽得格外心疼,他略昂首,極度不悅不贊同,強硬囑咐:「舅舅,煩請您回去轉告老夫人,下不為例。他一貫低調謹慎,錯在我一人,你們的規勸應沖著我,別為難他!」
看來,殿下比我們設想的更用情至深。
定北侯憂心忡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沉重道:「老夫人還說了:可憐娘娘去得早,您和九殿下於君父前沒有生母周旋,大不利。您耽於龍陽、招致非議,陛下肯定知情,天底下父母的心大體是相同的,總盼望兒子順順噹噹成家立業,您卻拒絕陛下賜婚、遲遲不成親,長此以往,怎麼妥呢?殿下,您正在一步步激怒陛下啊!」
趙澤雍語塞,下顎緊繃,正飛快斟酌措辭時,容佑棠卻拱手道:「郭老大人言之有理。忠言逆耳利於行,還望殿下冷靜聽取。」
「你——」趙澤雍倏然扭頭。
「定北侯府是真心期盼殿下過得好的,難道不是嗎?」容佑棠誠摯問。
定北侯暗暗欣賞,面上卻不顯,慢條斯理道:「老夫人用心良苦,借一瓶藥膏敲打你,意在小懲大誡,並不遮掩躲藏,小容,你且看在其年歲已高的份上,擔待些吧。」
我有什麼資格「擔待」老侯夫人?
容佑棠隱忍平靜說:「大人言重了,老夫人仁慈大度,只是告誡而已,並未實際傷害。倘若淑妃娘娘在世,亦不可能允許殿下因為禁忌私情耽誤大事——」
「別說了!」趙澤雍低喝打斷,生平第一次,他被至親和至愛聯手遊說,氣惱交加,措手不及。
定北侯頷首,接腔道:「小容說得很對,假如娘娘在世,你們豈能相處至今?可惜娘娘去得早,陛下又日理萬機,只有老夫人敢冒險勸誡殿下,斷然無法眼睜睜看您不慎觸怒陛下或遭對手群起攻擊,萬望諒解。」
「再說一次,下不為例。」
趙澤雍面無表情,肅穆指出:「母妃早逝,我兄弟二人年少時得了外祖家許多幫扶,始終銘記於心,但不表示本王能一再容忍被親信欺瞞!」他忍了又忍,才咽下「欺瞞相當於背叛」一句。
郭達羞慚垂首,難受得說不出半個字。
「老夫人憂心如焚,急欲提醒殿下,老朽擅作主張強壓著子琰從命,今日之舉實屬不妥,甘受殿下任何懲罰。」定北侯大義凜然,頓了頓,話音一轉,卻冷不防問:
「小容身負狀元之才,勤懇上進,前途不可限量,殿下若是真心賞識,為何將其置於佞幸之流?」
以諂媚獲得寵愛的佞幸?
容佑棠狼狽咬牙,活像挨了個大耳光,臉皮火辣辣,面紅耳赤。
「胡說!」趙澤雍勃然大怒,頭一回如此嚴厲駁斥舅舅,擲地有聲維護道:「容佑棠智勇雙全,聰明機敏,誰也不準蔑視侮辱他!」
夠了,我懂了。
容佑棠一字一句聽進心裡,滿足欣喜之餘,朗聲堅定表態:「殿下,即使沒有郭大人督促,我也已下定決心,奏摺後日一早必將呈交。」
夜間
萬籟俱寂,二人同床共枕,榻間的黯然傷感揮之不去。
趙澤雍仰躺,把人放在自己心口上,輕撫其脊背,飽含歉疚疼惜之意。
容佑棠側趴,耳朵貼著對方胸膛,傾聽穩健有力的心跳聲。
「一定要走?」趙澤雍第無數次問。
「不得不走。其實,我一直想去外面闖闖,京城人才濟濟,機會太少了。」
「換個地方吧,江南如何?」趙澤雍耐心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上哪兒歷練都一樣。」
良久
趙澤雍長嘆息,抱緊懷裡的人,一夜無話。
數日後,臘月十四,年味兒漸濃,兩日後即是皇帝壽辰。
乾明宮內,承天帝「啪」地合上奏摺,笑吟吟,滿意道:「敢於迎難而上,不錯!」
御書房大臣魯子興低眉順目,恭謹說:「翰林新貴主動請旨外調河間為陛下分憂,實屬難得,老臣請您示下。」
「唔,還是年輕人有拼勁吶。」承天帝眉開眼笑,鬱積多時的慍怒一掃而光,手肘舒適搭著引枕,威嚴問:「你說說,河間近期可還太平?」
「自陛下公正嚴明處置貪污案后,河間總體太平,但因寒冬降雪,喜州被災民圍城,急需朝廷賑濟。」魯子興據實稟告。
「哦?」承天帝挑眉,不疾不徐捻動佛珠,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