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共枕
容佑棠啞然失笑,搖搖頭。
「快說,父皇都提了些什麼?」趙澤雍催促。
「老調重談而已。」容佑棠索性坦言,他扯一扯裡衣,關切提醒:「外頭下好大的雪,別凍壞了,你先穿衣服。」
趙澤雍受傷的左腿平放不動,右腳跟一點,半坐起身,接過裡衣三兩下穿好,動作乾脆利落,即使受傷,他也不願總躺著被照顧,天性要強。
容佑棠從旁搭了把手,被子掀開時,他趁機湊近觀察其傷勢:
只見慶王的左小腿被包紮得嚴嚴實實,透出血跡斑斑,染濕幾處潔白布條,周遭皮膚也沾了血。
不知是否關心則亂,容佑棠睜大眼睛,感覺慶王左腿的腳掌腳趾皮膚比右腿蒼白。
唉……
容佑棠痛心嘆息,目不轉睛,慶王卻一把蓋了被子,把傷腿擋住,寬慰說:「沒什麼大礙,劃破一道口子而已,個把月即可痊癒。」
「實在太驚險了!」容佑棠眉頭緊皺,無法自控地責怪七皇子,肅穆指出:「倘若當時七殿下再慌張些,划傷你的筋脈怎麼辦?划傷臟腑要害怎麼辦?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老七真叫人頭疼,打罵訓導一概無效,今天他更加荒唐,可謂糊塗透頂,居然以自殘挽留卓愷!自殘?你聽聽,你相信嗎?」趙澤雍面色沉沉,惱怒非常。
我信。
容佑棠心說,轉而安慰道:「您焦急也沒用,七殿下不是九殿下,自有陛下和宸妃娘娘等長輩管教。對了,他呢?」
「派人連夜押送回城了。今後若非父皇有旨,他不得踏進北營半步!」趙澤雍冷喝,余怒未消。
押送?
「消消氣吧,改不改由他,沒得白白氣壞了你。」容佑棠忍笑,接過濕帕子,收拾走臟衣衫。
「哼!」趙澤雍相當沒好氣。傷腿不能動,他有些困難地慢慢躺下,擺正傷腿,拉高被子、挪了挪枕頭,默默躺好,絲毫沒有等候被照顧的意思。
容佑棠把空碗和臟衣衫擱在外間,忽然聽見背後窸窸窣窣,他立即轉身,卻發現慶王已自行躺下了,頓時不贊同地問:「殿下怎麼不叫人幫忙?」
「僅小腿受傷而已,又不是廢了,無需緊張。」趙澤雍眼底滿是笑意,欣喜感動於對方冒著風雪出城探望自己,愉悅道:「大老遠出城,辛苦你了,別忙前忙后的,過來坐會兒,說說話。」
「我是擔心您那傷口裂開。」容佑棠小心翼翼落座床沿,他愈來愈了解慶王個性,堅定暗忖: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誰都懂,可要殿下服軟低頭顯然比較困難。如果兩個人同在京城,低頭不見抬頭見,相處時難免忘情親密,太惹眼,必須儘快擺脫飽受私德非議的險境……正心神不寧間,親兵端著小托盤,叩門恭謹高聲道:
「殿下,葯煎好了。」
趙澤雍吩咐:「端進來。」
「是。」
「給我吧。」容佑棠回神,起身快步接過,端至榻前,拿勺子攪了攪,不假思索,沾唇試試溫度,砸吧嘴,苦得一張臉皺巴巴。
趙澤雍莞爾,問:「好喝嗎?」
容佑棠尷尬搖頭,把葯遞到慶王嘴邊:「不燙,趁熱喝了早日康復!」
趙澤雍手肘撐起,接過,一飲而盡,眉頭也沒皺一下。
「可惜沒有蜜餞給您甜甜嘴。」容佑棠以自家喝葯的習慣同情嘀咕,接了空碗,欲轉身取溫水和帕子給漱口。
趙澤雍卻低聲反駁:「誰說沒有?明明有你這樣大的一顆人形蜜餞。」語畢,他拽低容佑棠,親昵擁在懷裡,吻了吻唇,蜻蜓點水一般的力道。
「啊——鬆手!我是不是壓倒你的腿了?」容佑棠右手端著空碗,冷不防摔在對方身上,手忙腳亂,火速左手撐起退離。
「沒有。」趙澤雍氣定神閑。
容佑棠緊張提醒:「您千萬別亂動!大夫反覆囑咐,傷口初步癒合前必須卧床靜養,以免撕裂。」
「不礙事,皮肉傷而已,並未傷筋動骨。」趙澤雍滿不在乎,硬朗英勇。
「我曾問過郭公子,他說您從前在西北受過大大小小許多傷,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應當盡量愛惜身體。」
「你說得對。」趙澤雍心情甚好。
容佑棠竭力壓下沉重酸澀,周到細緻地照顧慶王漱口洗手。
提到表弟,趙澤雍復又板起臉,威嚴問「你和小二究竟聊了些什麼?連本王也不能告訴?」
「給我幾天時間,等明確考慮清楚了,一定詳細告訴你。」容佑棠鄭重承諾。
趙澤雍疑惑且擔憂,但沒有打破沙鍋追問到底,正色道:「罷了,再給你三日時間,若到時仍瞞著,你和小二一塊兒罰!」
郭公子,對不住了。選擇先找你商量,正是請你當說客的,咱們可能得一同挨訓……
思及此,容佑棠十分歉疚,趕忙澄清道:「殿下息怒,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郭公子無關,他是無辜的。」
「你們倆個都不無辜。」趙澤雍嚴肅評價,緊接著又問:「今天父皇到底有沒有為難你?罰跪還是申斥?」
眼見無法矇混過關,容佑棠定定神,故作輕鬆地解釋:「哦,我只跪了一會子、挨了兩句申斥,恰巧迎來瑞王殿下帶宋慎求見請聖安,陛下忙於關心瑞王殿下,就叫我領旨謝恩了。」
「是嗎?」
「不然呢?陛下還能仗斃了我?」容佑棠一本正經反問。
「什麼仗斃?不許胡說!」
容佑棠笑眯眯:「開個玩笑而已嘛。」
北風呼嘯,席捲鵝毛大雪撲簌簌,卧房內可清晰聽見外面營地四角哨塔高處獵獵飛揚的旗幟。
亥時末,夜深了。
趙澤雍凝神細聽片刻,雖然極度不舍,卻仍安排道:「你該回城了。拿上本王的手令,讓子琰派人用小馬車送你,別耽誤明早上朝。」
「可我想睡兩個時辰再回城,已經跟郭公子商量好了。」容佑棠洗漱擦拭后,自顧自吹熄外間的燭火,脫了外袍,擱在熏籠上。
趙澤雍想了想,並無更好的辦法,遂同意:「也罷,橫豎已經晚了。快上來,別凍壞了。」他說著掀開被窩。
「嗯。」容佑棠又吹熄兩盞燭台,只留下間角落的一盞戳燈,燭光昏黃,凍得牙齒格格響,飛快放下帳幔,輕手輕腳鑽進被窩,舒服喟嘆一聲。
這小子,今夜怎的不避嫌住客卧了?
趙澤雍暗暗詫異,同時又歡喜,並且混雜濃濃疼惜:問半天都遮遮掩掩的,必定被父皇冷臉訓斥了,他心裡難受。如此一想,趙澤雍加倍愧疚,左臂摟抱對方,右手用力揉搓其冰涼的臉頰,堅定說:
「我不會讓你白白地受委屈!」
「別胡亂猜測啊,我一點兒也不委屈。」容佑棠側身,真正與慶王同床共枕,額頭抵著對方肩膀,腦袋埋進漆黑被窩裡。
「很冷?」趙澤雍放輕力道,摩挲撫弄對方緊繃的後背。
「有點兒。」容佑棠閉著眼睛蜷卧,思緒一片空茫。
趙澤雍聞言用力摟緊了些。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認識了。」容佑棠忽然說。
「嗯。」趙澤雍低笑,略一思索,懷緬道:「那時你上午和小九一道讀書,下午領著他拿彈弓四處玩兒。」
「九殿下懂事上進,聰敏寬宏,委實難得。」容佑棠由衷誇讚。
「認真細論,本王離京征戰時,小九多得父皇嚴加管束,假如任由皇后縱容,再好的孩子也養歪了。」趙澤雍客觀評價。
「啊呀,難得難得,終於聽您誇了陛下一次!」容佑棠樂呵呵,很是驚奇。
「是嗎?」昏暗中,趙澤雍俊臉微紅,不自在地說:「父皇一貫寵愛小九,幸虧那小子年幼,一團稚氣,才沒引發旁人明顯的不忿嫉妒。」
「沒錯。」容佑棠深有同感。
趙澤雍單手摟著人,心滿意足,催促道:「睡吧,先歇兩個時辰,然後上馬車補覺,早朝時機靈點兒,多聽少說,跟緊子瑜,他是戶部侍郎,你們親厚是合情合理的。」
「好。」
容佑棠頷首,悄悄揪住慶王的衣角,顧慮重重且睏倦疲憊,胡思亂想半晌,不知不覺沉沉入眠,呼吸平穩悠長。
他和小二究竟在商議什麼?
趙澤雍扭頭,吻了吻酣眠少年的額頭,皺眉沉吟。
次日
早朝散后,百官魚貫步出金殿,或三三兩兩碰頭交談,或匆忙趕去辦差。
容佑棠寅時摸黑從北營坐馬車回家,匆匆洗漱換了官袍,飛速趕到皇宮參加早朝——其實純屬站在中立立場,旁觀大皇子與二皇子兩派明裡暗裡針鋒相對。
「初時難免緊張,你多站幾天就習慣了,前期最好少開口。」郭遠溫和指點。
「多謝大人。」容佑棠畢恭畢敬跟隨,抬袖掩去一個呵欠,困得眼尾泛淚。
同行的戶部同僚呂一帆笑道:「小容頭一回上朝,表現得挺鎮定的。」
「哪裡哪裡,其實在下完全是愣住了。」容佑棠大大方方透露。
郭遠忍俊不禁,憂慮問:「昨夜事出突然,我沒趕得及出城探望,殿下的傷勢到底如何?」
「幸而未曾傷筋動骨,但流血頗多,大夫囑咐至少卧床靜養半月。」容佑棠據實以告。
郭遠點點頭,凝重道:「只盼今日能早些忙完,出城去北營看一看。」他當仁不讓地領頭,容、呂二人左右隨從,緩步踏上金殿外筆直寬闊的漢白玉甬道,邊走邊聊,漸漸落在了百官之後,突然身後被兩名太監輕巧趕上,其中一人陰柔的嗓音口齒清晰說:
「容大人請留步。」
容佑棠聞訊轉身,一眼看見眼熟的御前內侍,登時頭皮一緊,客氣問:「公公有何事?」
「九殿下有請。」
容佑棠心存疑慮,面色不改道:「好的。」隨即對同伴說:「抱歉,二位大人,下官暫且失陪了。」
郭遠頷首:「去吧。」
「改天再聊。」呂一帆神色如常,他本是定北侯府的門生,立場鮮明。
容佑棠端端正正一拱手,拜別前輩同僚,行至乾明宮。
一轉過楠木嵌俏色松柏長青玉雕大屏風……果然!
「微臣叩見陛下。」容佑棠不慌不忙行禮。
九皇子在場,承天帝並未為難臣子,威嚴道:「平身。」
「謝陛下。」容佑棠起立,隨後拱手稱:「下官參見九殿下。」
「免禮免禮!」趙澤安快步攙扶,憂心如焚,迫不及待問:「容哥兒,聽七哥說你昨夜出城探望了,我哥傷得怎麼樣?要緊嗎?」
容佑棠安撫寬慰:「您放心,慶王殿下正在休養,好些大夫日夜不離地照顧著,會康復的。」
「唉,怎麼就受傷了呢?」趙澤安扼腕,他返回父親身邊,再度懇求:「父皇,我想去北營看看,就待一會兒,行嗎?」
「天寒地凍,狂風大雪,你哪裡禁得住?莫急,朕早已安排御醫去探視伺候。」承天帝語氣和藹,態度卻強硬。
趙澤安十分無奈,憂心忡忡,焦急望容佑棠,後者悄悄擺手,示意不可與皇帝爭執。
此刻,李德英親自來報:「啟稟陛下,北營校尉卓愷求見。」
愷哥怎麼來了?容佑棠愕然,緊張屏息。
哼!
承天帝臉色突變,沉聲喝令:「宣!」
不多時,一夜未眠的卓愷兩眼布滿血絲,不復以往英姿勃勃的俊朗模樣,下跪,嗓音嘶啞道:
「卑職叩見陛下。」
「你可知罪?」承天帝劈頭質問,語意森冷。
卓愷心灰意冷,深深垂首,平靜說:「卑職罪該萬死,求陛下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