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周旋
「血光之災?」承天帝淡淡問,睿智洞察的眼神極具壓迫力。
容佑棠態度堅定不移,語氣恭謹答:「是的。」
「那,你何時適合成親呢?」承天帝昂首。
「上神以卦象告誡微臣,為官須大公無私、忠誠勤勉、切莫辜負浩蕩皇恩,愚拙如微臣,卻得一代明君賞識提攜,理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容佑棠避重就輕,大義凜然地胡謅,慷慨激昂道:
「陛下聖明仁慈,微臣甘願為您赴湯蹈火!」
承天帝黑著臉,半眯起眼睛,打量相當「大公無私」的小忠臣,一時間竟無言以對,莫名有些想笑,面無表情提醒:「容卿,你是文臣,而非武將,平日只需切實負責分內之事即可。」無需一副急沖沖為朕肝腦塗地的模樣。
「陛下訓誨得極是,微臣銘記於心。」容佑棠恭順聆聽。
承天帝張張嘴,欲言又止——被狡猾的小狐狸一打岔,他忽然不知該從何談起,眉頭緊皺。
您千萬別給賜婚,放我一馬吧!
一老一少無聲對峙,心懷各異,氣氛僵滯冷凝。
容佑棠叫苦不迭,屏息凝神,兩手捧著聖旨嚴陣以待。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
御前內侍腳步輕盈而入,躬身道:「啟稟陛下,瑞王殿下攜宋慎宋大夫求見。」
容佑棠登時悄悄吁了一口氣:至少今天可以矇混過關!
果然
承天帝臉色緩和,略坐直了些,威嚴道:「宣。」
「是。」
須臾,四皇子瑞王與宋慎,並奉旨貼身保護形影不離的六名武藝高強的內廷禁衛,一齊進入,但瑞王先上前行禮,其餘人止步接受嚴密搜身。
「兒臣給父皇請安。」瑞王下跪,端端正正一叩首,他身穿牙色錦袍,外罩銀狐比甲,大毛披風脫在了外頭,整個人淡泊從容,但臉頰嘴唇添了些血色,皮膚也一改以往的病弱蒼白,清冷疏離之氣略減。
「平身,快起來,無需多禮。來人,賜座。」承天帝笑著抬手虛扶,慈祥和藹,李德英罕見地自作主張,主動上前攙扶,引來皇帝讚賞的瞥視。
「謝父皇。」
「琛兒,這樣冷的雪天,朕不是叫你避寒靜養么?又來請安做什麼!」
「正是因為這樣冷的雪天,兒臣才更應該勤來,看望您是否安好。為人子,孝順本是天理,豈能只顧自己避寒?」瑞王落座,不露痕迹的,餘光掃向手捧聖旨侍立一旁的容佑棠,再環視書房內太監們的神態,略一思索,便大約有了猜測。
承天帝一聽,可謂龍顏大悅,慈愛道:「朕知道你孝順,有這份孝心就夠了,不必天天頂著風雪來請安,仔細凍著了。」他細細端詳天生孱弱的兒子,半晌,扭頭問李德英:「你瞧瞧,他氣色如何?」
李德英奉旨觀察幾眼,誠摯贊道:「恭喜陛下,瑞王殿下較之前,氣色真真好多了!有目共睹呀。」
「哈哈哈~」承天帝欣慰大笑,心情甚佳。
容佑棠腿腳的酸麻刺痛逐漸消褪,他側身站立,紋絲不動,餘光好奇飄向懷抱大捧梅花的宋慎,後者下雪天只穿夾襖武袍,弔兒郎當,偷偷擠眉弄眼,意思是問:
喂,你怎麼回事?挨皇帝老兒懲戒了?
礙於場合,容佑棠不便如何,只能回以自嘲苦笑的眼神。
「父皇最近的氣色也好多了。」瑞王微笑回應,內心毫無波瀾。自長公主去世后,八皇子被幽禁,父親暗中頻頻補償,瑞王心知肚明緣故,憤懣壓抑得大病一場,但最終不僅強迫自己接受,還得勸慰生母諒解——無計可施,只能接受,吵鬧不會有結果,只會激怒父親,並且令娘親後半生活在仇恨痛苦裡。
皇家這一本經,任誰也念不清。
罷了……只能各自設法排解。
「去見過惠妃了?」承天帝關切問。
瑞王嗓音清越朗潤,答:「尚未。兒臣路過梅園時,見山坡那一片紅梅盛放,傲雪凌霜,十分難得,故派人給您折了一些插瓶賞玩。」語畢,他望向尚在外間的宋慎,承天帝順勢看去:
宋慎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被禁衛嚴密監督卻渾不在意,總是神采飛揚,大搖大擺進入,撲通跪下,熱情洋溢道:
「草民宋慎,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卑職參見陛下。」禁衛們同時行禮叩拜。
「平身。」
「謝陛下。」
宋慎輕快彈起來,拉家常一般地告知:「陛下,瑞王殿下冒著大雪來請安,半路發現這花兒開得漂亮,特地派草民摘了一些獻給您。喏,香噴噴的,一點兒不膩人。」說著抖動一大捧紅梅,花朵從怒放、半放、微綻到花苞,形態各異,美不勝收。
「梅花乃冷香,高潔幽雅,沁人心脾,聞之神清氣爽。唔,確實不錯。」承天帝負手觀賞,連連點頭,由衷地歡喜,當即下令:「來人吶,拿去插瓶。」內侍們躬身領命,接過梅花,忙碌插瓶擺放。
瑞王見時機成熟,這才狀似隨意地扭頭掃視,打量容佑棠。
「下官參見瑞王殿下。」容佑棠上前數步,恭敬行禮。
「起來吧。容大人也在啊,可是正回稟公務?」瑞王問容佑棠,眼睛卻歉疚地凝視父親。
「謝殿下。」容佑棠致謝,索性不答,以免說多錯多,不小心觸怒皇帝。
「陛下,好看吧?香吧?全是我摘的!」宋慎笑嘻嘻,膽大包天和皇帝閑聊。
承天帝專註欣賞插瓶的紅梅,笑罵:「朕就知道是你摘的!哼,丁點兒沒考慮插瓶觀感,亂折一通。」他回應瑞王的詢問眼神,威嚴囑咐:「容卿,你上任后踏踏實實做出些政績來,別辜負了朕的期望。」
「微臣遵旨,必將竭盡全力報答您的信任提攜。」容佑棠中規中矩,鎮定應對,識趣地請示:「倘若陛下沒有其它吩咐,微臣這就告退回去處理本職公務。」
「下去吧。」承天帝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揮手。
「是。」容佑棠如蒙大赦,倒退途經宋慎時,收到了後者的一枚揶揄眼神。
傍晚·容府
「哦?」
容開濟擱筆,吹一吹墨跡,將大紅斗方「福」字晾至一旁,疑惑問:「哥兒今天這麼早回家了?」
「可不嘛!我也覺著奇怪,少爺近期不都得去慶王府忙要務嗎?」李順小聲嘀咕。
話音剛落,容佑棠邁進門檻,手提一玉色包袱包裹的長條盒子,慢吞吞說:
「爹,我回來了。」
「洗洗手,坐會兒,馬上吃飯。」容開濟迎上前,接過兒子提著的盒子,隨口問:「你又買了什麼東西?」
「聖旨。」
李順急忙湊近。
「寫的什麼?」容開濟嚇了一跳。
容佑棠脫掉披風,「嘭」一下把自己摔進太師椅,一動不動,有氣無力說:「陛下給我陞官了。」
「哎呀,好事啊!」李順大喜過望,用力一拍掌,興奮提醒:「老爺,難怪昨夜結了朵燈花,原來是應在少爺陞官!」
容開濟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展開聖旨,飛速掃視,驚喜道:「翰林院侍講學士?好,好,我兒真有出息!也是仰賴佛祖和諸天神菩薩保佑,擇個黃道吉日,咱們去拜祭拜祭、燒燒香,告慰你娘和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容佑棠膝蓋生疼,鼻尖通紅,手指發青,無可不可地說:「好,您儘管安排。」
容父和管家碰頭,鄭重捧著明黃聖旨,愛不釋手,兩人興高采烈討論半晌。
容開濟自豪極了,高興地安排道:「老李,我晚上寫幾個帖子,你明兒一早打發夥計給嚴家和哥兒的師父叔父等送去,請他們來喝喜酒,咱們不宜高調張揚,只邀最親近的親友小聚,告訴一聲,才是感恩知禮的做法。」
「行!」李順一口答應,興緻勃勃,發自內心慨嘆:「少爺出人頭地,帶著親友和家下人臉上有光彩,如今鄰里鄰居誰不誇您教導有方呢!」
容父十分滿足,一抬頭,這才發現兒子兩眼無神,目不轉睛望著屋頂,頓時驚訝皺眉,忙把聖旨交代李順鎖好,他快步靠近問:
「棠兒,怎麼了?身體不適?」
「沒有,我就是困。」容佑棠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容開濟認真端詳片刻,喜悅瞬間消散,一摸兒子的手:觸感冰涼。他扭頭吩咐:「老李,叫廚房熬一碗濃濃的薑湯來!」
「啊?少爺著涼了?」李順探頭詢問。
容佑棠含糊說:「今天下好大的雪,凍得很。」
容開濟催促道:「薑湯,熱水,快去。」
「哎,好!」李順樂呵呵去安排。
書房內僅父子二人相對。
「除了陞官,陛下還吩咐你什麼了?」容開濟提心弔膽問。
容佑棠故作輕鬆答:「陛下還讓我明天開始參與早朝,學學處理政務。」
「這也是好事。但上朝必須謹慎,尤其嚴防禍從口出,沒考慮清楚之前別張嘴。今晚早點兒歇息,別誤了明天時辰。」容開濟話音一轉,又問:「還有呢?」
「什麼?」容佑棠裝傻。
「你小子,還想瞞我?」容開濟篤定反問,他起身取來自己的大氅,蓋住兒子。
「嗯……我……」容佑棠擁著大氅,吱吱唔唔半晌,終於扛不住了,長嘆息,惆悵告知:「陛下險些給我賜婚了。」
容開濟屏息,緊張追問:「給你指的哪家姑娘?」
「不知道哪家姑娘。他當時尚未說破,但意思很明顯。」容佑棠后怕不已,心有餘悸道:「幸虧我急中生智,推了。」
「推啦?」容開濟愕然揚聲。
「嗯。」
「怎、怎麼推的?怎麼就推了呢?陛下賜婚,應該不會差,至少門當戶對,究竟是哪家姑娘?」容開濟扼腕痛惜,大為遺憾。
容佑棠摸摸鼻子,耳語叮囑:「陛下剛開了個頭,我就明白了,已經推辭。爹,我稟告陛下:您去神前為我求了姻緣,卦象顯示,我若早成親會有血光之災。您可千萬記得啊!」
血光之災?
容開濟一怔,好氣又好笑,佯怒耳語罵:「欺君你知道是什麼罪嗎?」
容佑棠手撫額頭,閉著眼睛,喃喃說:「知道。可是我、我……」
「你什麼?」
我真的不想成親,不能耽誤別人家的姑娘。
容佑棠愧疚沉默,臉色蒼白。
猶豫半晌,容父隱晦地問:「棠兒,你老實回答,陛下……知情了嗎?」
容佑棠點點頭。
「訓誡你了?」
容佑棠停頓瞬息,輕聲坦言:「爹,我控制不住自己。」
「唉。」容開濟嘆息,他從皇宮裡熬出來,對某些慣用的敲打手段知之甚深。
「爹!我、我沒事。」容佑棠猛地睜開眼睛,手忙腳亂按緊自己的靴子。
但容父不由分說,快速撩起兒子的褲管,定睛一看:
只見兩個膝蓋一片瘀青發紫,微微腫起,被小腿的白皙皮膚襯得格外刺眼。
「罰跪了?」容父睜大眼睛,難掩心疼。
容佑棠尷尬窘迫,生怕養父擔憂,寬慰道:「不算罰,普天之下,誰見了皇帝都得跪。」
正當此時,容家新雇的門房小廝忽然匆匆通報:「老爺、少爺,郭將軍來訪。」
殿下呢?倘若慶王駕到,必定先報名。
容佑棠心裡牽挂,脫口期待問:「殿下呢?」話音剛落,他已看見大踏步邁進門檻的郭達。
郭達面色凝重,披風落了一層雪,冰雪寒氣逼人,沉聲告知:
「殿下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