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賜婚
承天帝並未入眠,他只是閉目養神,沉思如何處置容佑棠。
隆冬臘月,滴水成冰,幸而皇帝寢宮內建了火牆與火道,暖意融融,龍涎香裊裊縈繞,熏得人昏昏欲睡。
容佑棠跪著跪著,膝蓋疼的同時,居然困了,他睜大眼睛,努力維持清醒,眼觀鼻,鼻觀心,心如止水。
又兩刻鐘后
容佑棠已跪了大半時辰,紋絲不動。
哼,倒也硬氣。
最終承天帝先敗下陣,畢竟不能把臣子罰跪到死。他緩緩睜開眼睛,開始捻動拇指大的檀木佛珠,若無其事地說:「容卿來了,為何不吭聲?木頭人似的干杵著。」
「微臣叩見陛下。」容佑棠不卑不亢,再度叩拜行禮,謹言慎行,打定主意少話為妙。
「知道朕為何傳召么?」承天帝一臉不悅,仍不叫平身,嚴苛打量少年臣子。
「微臣愚笨,求陛下明示。」容佑棠恭謹答。
承天帝面無表情地訓斥:「你可不愚笨,你聰明得很,連朕的口諭都敢陽奉陰違。」
口諭?哪一道?容佑棠心知肚明,潛意識卻抱有僥倖,底氣不足地說: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麼不敢?朕上回吩咐的,你都拋之腦後了?仍舊往慶王府跑!」
甚至勾著雍兒往你家跑,簡直豈有此理!
果然是為了那事……
容佑棠早有準備,他屏息凝神聆聽聖訓,明智地放棄抵賴,半真半假解釋道:「請陛下息怒,微臣確實經常拜訪慶王府,但均有正當理由。」
「正當理由?你能有什麼理由?」承天帝臉拉得老長,面色陰沉。
「其一,微臣求學之路頗為坎坷,幸得慶王殿下與小殿下賞識提攜,方有今日,做人豈能忘恩負義?微臣銘感五內,是以時時登門請安;其二,九殿下才思敏捷,閑暇之餘酷愛鑽研象棋,且素來寬厚大度,從不嫌棄微臣駑鈍,每每慷慨指點棋藝。」
承天帝氣極反笑:「如此說來,你知恩圖報、好學上進,朕還得誇讚賞賜?」
容佑棠尷尬答:「微臣愧不敢當,那些俱是應該所為,只求能略表感激之心一二。」
「伶牙俐齒!」
容佑棠深深垂首:「請您保重龍體。」
承天帝瞪著眼睛,兩撇法令紋綳直,生了會兒悶氣,隨手「啪嗒」一聲,將楠木佛珠丟在桌面,低眉順目侍立一側的李德英默默收拾盤好。片刻后,承天帝冷靜評價:「外圓內方,剛柔並濟,你算有些本事,怪道他另眼相待。」
「微臣惶恐至極。」容佑棠畢恭畢敬,佯作沒聽懂。
「哼!」
下一瞬
承天帝重新拿起佛珠,定定神,一顆一顆地捻,迫使自己平靜,這是長公主猝然逝世后他才養成的習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只是罰跪?
與慶王殿下付出的一切相比較,罰跪算什麼?陛下有生氣的理由。其實,我爹也不贊同,只是礙於身份差距,他無法令殿下罰跪……嘖,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容佑棠苦中作樂,浮想聯翩,試圖以此使自己忘卻膝蓋疼和腿腳麻。
可惡的狡猾小子,你以為朕無計可施?
承天帝俯視容佑棠頭頂,胸有成竹,不疾不徐發問:「容卿交遊頗廣,與平嘉侯府可有往來?」
平嘉侯府?
此乃文帝欽封的侯爵,因皇帝隆恩,迄今襲至第三代,可惜家主不善維持,門衰祚薄,人丁凋零,日漸冷清。老平嘉侯已致仕讓爵榮養,其嫡長子、現平嘉侯在工部任侍郎,四平八穩。
容佑棠一頭霧水,如實搖頭:「微臣慚愧,因初入仕途,尚未有機會結交京都各大名門望族。」
「不足為奇,凡事都得經歷一個過程嘛。」承天帝顯得十分通情達理,他話音一轉,慢悠悠道:「平嘉侯鍾府乃老派大族,根基深厚,安守本分,家風清正,那府里現有兩個嫡出千金,據悉皆孝順端正,知書達理。」
您什麼意思?
容佑棠腦袋裡「嗡」的一聲,心神巨震,情急之下倏然抬頭,連君臣禮節也忘了,雙目圓睜。
承天帝暗暗得意,氣定神閑地捻動佛珠,李德英出言提醒:「容大人,任何人不得直視陛下,此舉視為不敬。」
容佑棠急忙垂首:「微臣失禮了,請陛下責罰。」他驚疑不定,無暇顧及腿腳酸麻。
「下不為例。」承天帝輕飄飄訓斥一句,興緻勃勃,繼續說:「鍾家兩個千金,大鐘年方二八,小鍾尚未及笄,若論年紀,自然大鐘合適,朕準備賜婚,給他們數月時間準備婚嫁諸事宜,年後即可成親。容卿,你認為如何?」
「微臣、微臣……」容佑棠語塞,呼吸急促,忽然覺得龍涎香太過濃郁,令人胸悶反胃;又覺得火牆火道熱度不夠,跪地的膝蓋刺痛寒冷,十分難受。
「哦,朕一時高興,忘記你還沒成親了,想必不懂這些。不過,年輕人不懂無妨,只要聽從長輩安排即可。唉,兒女的終身未了,做父母的總不放心,少不得細細尋看合適人選,督促孩子成家。」承天帝換了個坐姿,悠閑愜意,屈尊紆貴與臣下親切交談,自顧自分析:
「不過,雖說大鐘年紀合適,可小鍾性子較為靈敏活泛,可惜尚未及笄,成親還得等兩年。容卿,你認為哪個更合適?」
殿下,殿下……
怎麼辦?陛下要給殿下賜婚了!
容佑棠肺管子發堵,心口更堵,右臂刀傷已經癒合,但使勁握拳時,仍牽動肌肉劇痛。他萬分焦慮,強忍悲傷落寞,怔愣答:「求陛下恕罪,微臣對平嘉侯府一無所知,不能為您分憂。」
「怕什麼?隨意聊聊而已,朕准許你直言不諱,快說來聽聽。」承天帝笑吟吟,興緻盎然。
我?
無憑無據,我怎麼議論素未謀面的侯府貴女?
容佑棠如墜冰窟,汗涔涔,分不清熱汗還是冷汗,他竭力鎮定,垂首盯著乾明宮書房的雕花地磚,奮力思索對策,半晌卻無果,形勢逼人,遂艱難說:「陛下親口提及平嘉侯府千金,二位姑娘必定品貌雙全,由陛下欽點,就是最妥的了。」
承天帝滿意頷首,不再捻動佛珠,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躺椅扶手,肅穆道:「朕認為大鐘合適,賜婚旨意一下、擇定黃道吉日,也許明年年底他們就能給皇室添丁。」
此時此刻,應該欣喜恭賀。
但容佑棠根本擠不出一絲笑意!
措手不及,他彷彿瞬間從平地跌入萬丈深淵,驚惶忐忑,絞盡腦汁,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勸阻皇帝,心酸苦澀,神智恍惚,果斷狠咬舌尖,力道之大,嘴裡瀰漫開血腥味,痛得渾身一抖。
承天帝餘光一掃,誤以為對方跪不穩了,這才暫停施威,收起笑臉,淡淡吩咐:「平身吧。」
「謝陛下。」容佑棠腿腳酸麻脹疼,千萬萬根針扎一般,但遠比不上內心悲涼,他手扶膝蓋起身,咬緊牙關,大氣不喘一下。
承天帝分明從少年的尾音中隱約聽出了傷心哽咽。
「怎麼?」承天帝板著臉,語調平平問:「你認為大鐘不合適?」
「微臣並無此意。」容佑棠方寸大亂,下顎緊繃,勉強維持表面鎮定,暗忖:殿下志存高遠,文韜武略智勇無雙,平嘉侯府在名門望族裡雖然落於下風,但勝在「穩」,且免除了外戚干擾之虞,不算太離譜,興許陛下此舉另有深意……
承天帝審視半晌,態度忽然變得冷淡,尊貴凜然不容忤逆,下令:「德子,傳朕的旨意,著皇后儘快宣平嘉侯嫡長女入宮,與貴妃、宸妃一同接見,聊聊家常。」
李德英躬身,畢恭畢敬道:「老奴遵旨。」
宸妃?
為什麼讓宸妃娘娘一同接見?
容佑棠靈光一閃,火速抬頭屏住呼吸,心瘋狂跳動,幾乎要跳出喉嚨口。
呵,你小子,還是太嫩了!
承天帝面色不改,施施然道:「容卿,你和老七有些交情,應當了解他,急需一個端莊穩重的正妃操持皇子府內務,是吧?」
老七?
而非慶王殿下?
關心則亂,一開始就先入為主誤會了的容佑棠瞠目結舌,結結巴巴求證:「陛、陛下,原來您是給、給七殿下選妃?」
「唔。」承天帝端坐,不怒而威,反問:「不然你以為呢?」
容佑棠瞬間又從萬丈深淵飛上九霄雲端,心曠神怡,眉開眼笑,喜出望外!他心頭大石落地,激動極了,語無倫次答:「陛下英明,陛下仁慈,吾皇萬歲。」
哎?
七殿下愛慕愷哥,前陣子因為愷哥可能成親而借酒澆愁,如今他被陛下賜婚了,真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容佑棠默默琢磨。
承天帝吩咐:「來人,賜座。」
「是。」
「謝陛下。」容佑棠落座,後背汗濕,任誰在帝王面前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手臂傷勢如何了?」承天帝閑談一般地問。
容佑棠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迅速恢復鎮定,打起精神應答:「已經痊癒,多謝陛下垂詢。」
「你救過小九兩次。」承天帝指出:「第一次,小九燒傷未愈,你及時攔下了潑向他的薔薇硝;第二次,周楊氏持械揮砍,你捨身為其擋了一匕首。」
「士為知己者死。」容佑棠雙手握膝端坐,悄悄揉捏膝蓋,正色表示:「承蒙九殿下大力提攜,微臣感激不盡,甘願為其赴湯蹈火。」
承天帝態度緩和了些,欣慰道:「不錯,知恩圖報,且河間欽差之行破案凱旋,值得嘉獎。」語畢,他一暼李德英,後者心領神會,從書架取下擬好的聖旨,展開宣道:
「容佑棠容大人,請聽旨。」
容佑棠復又跪下,短短片刻內情緒大起大落,他幾乎麻木了,無驚無喜,靜聽: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翰林院修撰、戶部直隸主事容佑棠,忠勇機敏,屢次立功,著晉封為翰林院侍講學士,欽哉!」
侍講學士,從五品,品級不高,但翰林官一貫貴不在品級。
「微臣叩謝陛下隆恩。」容佑棠接旨謝恩,愈發謹慎。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難測,雷霆雨露恩威並施,他今天算是領教了。
「平身。」
「謝陛下。」容佑棠十分疲憊,但仍身姿筆挺。
「明日開始,你也參與早朝吧,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學習如何處理政務。」承天帝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容卿,你今年多大了?」承天帝冷不防和藹問。
糟糕!
容佑棠直覺不妙,深吸口氣,硬著頭皮答:「十七。」
「唔,也不小了,可有定親約?」
電光石火間,容佑棠靈機一動,煞有介事地答:「回陛下:家父曾在神前為微臣求了一卦,卦象顯示,微臣不宜早定親成家,否則恐有血光之災。」
承天帝霎時沉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