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刺青

  這條件好,真好,對容佑棠具有強大的誘惑力。


  如果,周仁霖的倆嫡子不是也就讀國子監的話。


  到時碰面,他們肯定覺得我死而復活了……


  所以我應該拒絕。


  容佑棠心痛惋惜,幾乎緩不過氣來,臉上可憐巴巴的,全被慶王看在眼裡。


  「莫非、你是害怕去了被權貴紈絝欺負?」趙澤雍試著站在對方立場上考慮了一下,得出個很現實的猜測。


  容佑棠搖搖頭,有苦衷說不出:在已定的復仇計劃里,他暫時不能現身,以免過早引起周家人反撲。


  然而,慶王卻誤以為對方要強、不好意思承認,遂板著臉說:「人行走於天地之間,憑的是各自本事,並不只憑出身。你駁斥岳山書院書生時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嗎?今日何故怯懦至此?」


  「我——」果然給慶王留下了有失斯文風度的印象,容佑棠十分汗顏。


  趙澤雍見少年羞慚垂首,頗覺自己訓導有方,心情不錯,果斷拍板道:


  「慶王府雖也有舉薦名額,但於你不大適宜。這樣吧,到時給你掛到定北侯府旁支宗親名下,那樣就很妥了。」


  今天究竟什麼日子?出門急,忘記看黃曆了……


  容佑棠已經跟不上對方思路,訥訥問:「定北侯府?」


  「唔,到時叫子琰幫忙遞句話就行。」


  「子琰?」容佑棠又問,不知該如何拒絕——再說了,他能拒絕嗎?!

  趙澤雍轉身離開梅園,邊走邊說:「就是定北侯府行二的郭達,你見過的。明日記得,別誤了時辰。」


  「哦~」容佑棠恍然大悟,他知道郭達,但不知道郭達的字,繼而欲哭無淚:

  別誤了時辰?今天是因初次拜訪我才這麼早到的啊……


  慶王走了,風還在吹,容佑棠身上積了一層雪、幾瓣梅,原地呆站許久,才渾渾噩噩回了家。


  晚間·容家書房

  三人相對,燭火暈黃。


  「世叔高義,多次冒險相助,小侄銘感五內!棠兒,給叔公奉茶。」又見故人,容開濟眼眶微紅,畢恭畢敬。


  「叔公喝茶,您快請坐下說話。」容佑棠忙躬身奉上清茶,發自內心的敬重這位老者。


  嚴永新接過茶盞,並扶起容佑棠,說:「讀書之人,最要緊是風骨,莫隨意彎腰。」


  「是。」容佑棠笑得眉眼彎彎,問:「叔公今日怎麼有空來坐?前陣子我去您府上時,令管家說您忙得都歇在翰林院了。」


  嚴永新清瘦耿直,耳順之年,一綹長須、一身讀書人的風骨,嚴肅回:「萬壽節在即,年年都得忙上一場。我聽管家說,你又給送了不少節禮,早囑咐過不必如此,過日子原需儉省。」


  容佑棠忙解釋:「只是些郊縣收回來的皮子土物罷了,不值得什麼的。」


  「說起這個,我少不得要啰嗦幾句了。」嚴永新輕撫長須,皺眉。


  「求叔公教導。」容佑棠躬身。


  「哥兒若是想走仕途,就不能繼續行商了,哪有讀書人日夜撥算珠盤賬的呢?」嚴永新直白提點。


  士農工商,沾滿身銅臭味兒,再去碰聖賢書,是要叫人笑話的。


  「我——」容佑棠剛想解釋,容父顯然更著急,趕緊強調:


  「這點請世叔放心,棠兒已經不常去鋪子里露面了,那收貨路子正慢慢交給管家跑著。」


  嚴永霆欣慰點頭:「如此甚好。」


  容開濟不忘提及慶王府一事,末了請教道:「此事世叔如何看?小侄心裡實在沒底。」


  「竟有這樣的事?」嚴永新相當驚詫,沉吟許久,才謹慎地說:「慶王風評一向不錯,且根基遠在西北,九殿下乃其一母同胞,他應該只是見哥兒與九殿下投緣,所以才叫前去陪伴。國子監可是讀書人的聖地啊,普通人連想都不敢想!」


  容佑棠點頭稱是,爽朗道:「但目前只是這麼一說,未來如何尚不可知。」


  許諾,是要兌現才有意義的。


  「慶王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應當不是哄人的。你去了王府須處處小心謹慎,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人上人。」嚴永新溫言鼓勵。


  容佑棠直直拜下去:「謹遵叔公教誨。」


  *****

  於是,容佑棠開始日日早起,頂著漫天飛雪趕到慶王府當差,頭幾天是在家吃了才出發,後來被慶王發覺,才改為……趕去慶王府用早膳。


  蒼天吶!

  容佑棠夾起個燒賣,慢慢吃了,九皇子用著雞蛋羹,他一見胞兄低頭喝粥、就飛快朝容佑棠扮個鬼臉,樂此不疲,日常用盡全身力氣對嗆趙澤雍。


  這十來天,慶王府餐桌就是這樣的奇異組合!

  吃到一半時,郭達又風風火火進來,愉快地說:「諸位早啊,真巧,我還沒吃。」說話間已經落座。


  「表哥早。」九皇子打招呼。


  「郭公子好。」容佑棠也起身問好。


  郭達樂呵呵點頭:「早早早!好好好!都坐,快坐,客氣什麼呀。」


  趙澤雍吃好了,慢條斯理拿熱毛巾擦手,閑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定北侯府剋扣了子琰的早膳。」


  ……猴兒似的侯門公子。


  郭達忙從粥碗里抬起頭來:「表哥,我這回是真有事前來!」


  「吃你的,待會兒到我書房。」趙澤雍先囑咐了表弟,起身後,又嚴肅對胞弟……及其玩伴說:「你們倆,今日別再去梅園糟蹋花兒了,要麼念念經史子集——」


  趙澤安立即皺眉,以示不情願,容佑棠則渾身散發「您說了算」的光芒。


  「要麼,就去馬廄轉轉,瞧瞧那小紅馬。」趙澤雍說完,抬腳就去了書房,不再看令他頭疼的胞弟……還有那機靈古怪慣會裝乖的姓容的小子。


  小、小紅馬?


  趙澤安瞠目結舌,緊接著狂喜,把筷子一拍,激動站起來喊:

  「真的嗎?真有小紅馬?在哪兒、哦在馬廄是嗎?怎麼不早告訴我呀!」


  「九殿下,先坐下吃完吧,否則殿下知道就——咳咳了。」容佑棠好笑地提醒。


  趙澤安慌忙落座,抄起筷子,語無倫次地說:「太好啦,真好!我早就想學騎馬了,可父皇不讓、母后不讓、外祖母不讓、舅舅表哥不讓,統統不讓!哎,真是的,不早說,早說我就不生氣了嘛。」


  郭達歉意地解釋:「並沒有不讓,只是你之前身高力量都不足,騎馬也有一定危險性的。那小紅馬兩歲半了,是表哥費大力氣給你尋來的。」


  「哼哼哼~」趙澤安聽得傲嬌又滿足,埋頭狼吞虎咽,一心想儘快丟了碗筷去看馬。


  有哥哥疼真好啊。


  容佑棠感慨著剝了個雞蛋。


  郭達抬眼一看,順口問:「我家就在隔壁,走過來頂多一刻鐘。你家在東城那麼遠,為什麼不幹脆住在慶王府呢?省得大清早起來奔波。」


  容佑棠笑著回:「多謝郭公子好意,只是家父時刻惦記,我想多陪陪他,而且就算不來慶王府,我也是早起,習慣了的。」


  「對啊,一開始是叫他住下來,可他想爹呀,就只好讓他回家了。」九皇子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惹得郭達忍俊不禁。


  其實只要慶王不在,他們仨話可多了,天南海北地聊,這讓初次結交勛貴的容佑棠屢次慶幸:真好,碰上這幾個好相處的人,不用忍辱負重裝孫子。


  飯後,郭達去了慶王書房,趙澤安則迫不及待拉著容佑棠去了馬廄。


  雪后初晴,陽光和煦。


  那小紅馬待在單獨一個寬敞馬廄里,毛髮乾淨有光澤,頭高昂肌肉勻稱,體態優美,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陌生人,一看就聰明通人性。


  趙澤安高興得手足無措,看著屬於他的馬只知道笑。


  「殿下吩咐過了,這馬兒好是好,但一則秉性未深知,二則天寒地凍,三則九殿下毫無根基。因此,殿下只說讓您先跟馬兒熟悉熟悉,待開春后,再請專門的師傅教您騎射。」


  趙澤安眉開眼笑地「哼」了一聲,佯怒道:「他總不相信我!那好吧,快把吃的拿來,我喂喂它。」


  一群人圍在馬廄前,衛傑也在,容佑棠見九皇子忙著親近愛駒、且身邊有專人指點,他就跟衛傑閑聊。


  「當真世事難料啊!」衛傑很是感慨,欣喜說:「如今你我同在慶王府當差了。」


  「大哥是武舉人出身、正經的把總,我哪能跟大哥比?」容佑棠失笑搖頭。


  衛傑壓低聲音:「別妄自菲薄啊,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殿下是很疼弟弟的,嚴格審查一切接近九殿下的生人,所以啊,九殿下其實沒有玩伴。如今你既入了殿下的眼、又投了九殿下的緣,出人頭地就只是時間問題了——再不用瞞著我去拜哪位夫子為師。」


  說起岳山書院,衛傑事後很發了一通脾氣,責怪容佑棠太見外、沒開口向自己求助。


  容佑棠只能再次賠罪,反覆表示那次是不得已,兩人正碰頭嘀咕時,北院突然傳來了幾聲猛禽的尖銳鳴叫,異常高亢,震耳欲聾!

  「啊——」趙澤安驚叫出聲,眾人忙簇擁過去,侍衛安慰道:


  「九殿下莫驚,剛才那是養在北院的海東青的叫聲,沒事的。」


  海東青?那可是神鷹吶!


  容佑棠第一反應想。


  「它、它為什麼突然叫起來?嚇到我、我的馬了。」趙澤安心有餘悸地表示。


  鑒於九皇子受到了驚嚇,管家很快趕到請罪,並把養鷹人叫了來,責令其當面致歉。


  這是容佑棠第一次見到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那養鷹人,生得格外高壯彪悍,腦側頭髮剃得精光、余發編了辮子垂著,他在訓鷹時被叫來,隆冬臘月,上身只穿件馬甲,露出的肌肉塊塊隆起,虯結硬實。


  好一個壯漢!

  容佑棠暗中喝彩,心想我要是長成那樣,就不會被輕易欺凌了。旁邊的衛傑見朋友感興趣,遂介紹道:「北方塗契族的,那兒人人都會訓鷹,他們部落的圖騰就是海東青。」


  「真厲害!」容佑棠嘖嘖稱奇,繼續盯著看:


  那養鷹人低眉順目,單膝下跪,用生硬的成國語道歉,趙澤安沒為難他,只是囑咐:「你要好好地養,別再讓海東青嚇人了,回去吧。」


  養鷹人應諾,轉身,背對眾人大步離開。


  咦?

  容佑棠這才看到養鷹人露出的後頸並一截背,上面有繁複的刺青,不知什麼圖案,於是他隨口對衛傑說:

  「衛大哥,那人背上刺了好大片圖案!我看著都覺得疼。」


  衛傑點頭:「肯定疼啊,塗契族規定男子十三歲成年,他們背上的海東青跟咱們二十歲加冠一個意思。」


  「十三歲成年也太小了。」容佑棠感慨道,目不轉睛地看著養鷹人的背影消失——突然間,有個什麼疑慮一閃而過,他覺得隱隱不對勁,可惜沒能抓住,思考半晌無果。


  那邊趙澤安卻歡歡喜喜喊他、邀他一同欣賞可愛小紅馬,容佑棠只得先過去了,但心裡一直惦記著養鷹人。


  直到回家吃晚飯時,容父見兒子有些魂不守舍的,不像平常那樣有說有笑,他立即緊張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棠兒,今天在慶王府還順利吧?」


  「嗯?哦,挺好的。」容佑棠迷糊了一下才回答,這讓容父更加擔心,剛想細問時,張媽端了當歸雞湯進來,放下東西卻沒離開,而是不安地站著,容佑棠見了關切問:


  「張媽,有什麼事嗎?」


  「我、那個……」張媽忐忑捏著圍裙,半晌才愧疚開口:「少爺,對不住啊,今早收拾書房時,我洗了那個青瓷筆洗,結果一時老糊塗,盛了水沒倒、還落在了外邊,剛剛老陳才看到,不過已經凍裂開了。」


  容佑棠聽完笑著說:「還以為什麼大事兒呢!我自己也老忘記倒水,前幾個凍裂的全是我弄的,哎~」


  張媽被再三寬慰才放下心,感激笑著離開。


  「普通筆洗而已,凍裂就凍裂——」容佑棠話音未落,猛然抬頭,雙目圓睜!


  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容佑棠心跳驀然加快:

  如果塗契族男兒十三歲成年就要在背上刺海東青的話,那個養鷹人不可能十三歲就停止發育了吧?

  隨著年齡增長,骨骼會長、肌肉皮膚也會長——而刺青,是固定大小不變的!所以,成年後肯定會出現一定程度的扭曲變形、斷斷續續,可那個養鷹人後背的海東青卻從容舒展得很!

  ……還是說,他們會時常修整?


  他這麼一想,又開始笑話自己少見多怪。


  但夜半時分,容佑棠忽然又夢到了前世無意中聽到周仁霖父子密談的情景:


  「實在太難拉攏了,軟硬不吃!」容佑棠一去就聽到嫡兄周明傑如此抱怨。


  「對付西北的頭狼,硬碰硬是不行的。狼雖詭計多端,卻也重情,所以,要從他在乎的人身上入手,設法激怒他,再把火引給對手……」周仁霖說了很多,但沒明指,那時的容佑棠聽得稀里糊塗,一頭霧水。


  夢境仍在繼續,周明傑自信笑著說:

  「父親放心,那海東青養得不錯,一切都在計劃中,就等著萬壽節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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