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林遠航
數天後,中野區中野四丁目,東京警察病院。
身著便裝的能見裏香捧著一捧鮮花,走到一間病房前,問守在門口的兩個警察:“情況如何?”
兩個警察搖頭。
能見裏香敲敲門,不等裏麵的人回應,直接嘩啦一下拉開了門。
“得到回應再開門是基本的禮貌吧?”
躺在病床上的林海側頭看著能見裏香,蒼白的臉上帶著笑容。
能見裏香走進病房,掃視一圈,發現窗台上一大一小兩個花瓶裏都插滿了花。
“有人來過?”能見裏香問道。
林海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台上的鮮花,笑道:“怎麽可能,是護士小姐送的花,她是我的粉絲。哦對了,桌上的水果也是她送的。”
“你還真是受歡迎。”
能見裏香不無諷刺的說著,看看手裏的花,將它丟盡了垃圾桶。
“看來你一點也不發愁。”
能見裏香走到病床前,說道:“你這場病生得未免巧了點。”
“你可以對我多點信任的。”
林海麵對她審視的目光,露出無奈的笑。
……
今天是七月十號,距離遇襲事件已經過去一周多的時間。
這段時間對於很多人來說都度日如年,林海也不例外。
林海打量著能見裏香。她今天穿著一套西裝,雖然還是中性打扮,但是比起警服要修身,看上去多了幾分女人味。
“警部今天是休息嗎?說起來,還是頭一次見你穿便裝。”
“拜你所賜,我被停職了。”
能見裏香說完,觀察著林海的表情,並沒有看到驚訝。
“看來你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很顯然啊。”
林海攤手道:“和來曆不明的家夥走的太近,被人懷疑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你不準備說點什麽?”
“能說的都說了。”
林海疲倦的說道:“你們不相信我也沒辦法,說起來,難怪你被停職,你當初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能見裏香沉默了。
……
事情要從一號當晚說起。
那天的危機結束後,能見裏香直接問出了林海最不想麵對的問題——
“你是什麽人。”
當她問出這個問題,林海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瞞不住了。
嘴上沒把門的,是會遭報應的。
之前為了麻痹手槍男,林海謊稱自己是他的“同行”,為此還提供了間接證據,譬如他那和年齡不符的語言能力之類,結果……就把他自己坑了。
“林海,華夏人。”
這是林海給出的回答。
撒謊是沒意義的,既然已經被警察盯上了,那偽造身份的事肯定是瞞不住的。
說實話,林海對這種情況早有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來
的這麽快罷了。
然而,他的回答並不能讓人滿意。
林海隨後被帶到了警視廳接受審訊。
運氣不錯,或許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並沒有受到粗暴對待——如果疲勞戰術不算粗暴的話。
審訊主要集中在一個問題上——林海是不是間諜。
這本來就是無稽之談,林海當然不能承認,但他在回答過程中的語焉不詳,又進一步加重了他的嫌疑。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林海根本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時間、以何種方式來到日本,畢竟他壓根沒有那段記憶,就算“偷渡”本身,都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說到最後,林海隻好用“失憶”太搪塞。
然後,警方和林海之間就展開了拉鋸戰,警方絞盡腦汁想從他嘴裏挖出有價值的東西,威脅、利誘、勸說、感化……到最後連心理專家以及不靠譜的測謊儀都用上了,得出的結論是——林海沒說謊。
說實話,林海有些同情那些為他的案子抓狂的家夥們,但是通過那些人的眼神,他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他依舊給不出滿意解釋,等待他的恐怕隻剩辣椒水老虎凳了。
索性這一切並未發生。
準確的說,還沒等對方大刑伺候,林海的身體先扛不住了。
連續幾天不間斷的審問,嚴重損害了他的身體,槍傷發炎引起高燒,送到醫院時隻剩下了半口氣。
……
“我不明白,你當時為什麽要那麽說。”
能見裏香說道:“就像你說的,我是笨蛋,如果你的提示不那麽明顯的話,大概不會引火上身?”
“那種情況下,哪顧得上那麽多。”
林海看著天花板,說道:“假如你死過一次,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除此之外沒有大事。”
“說得好像你死過似的。”
能見裏香坐在床邊,拿起一個蘋果,想要削皮,結果發現沒有刀。
“別找了。”林海說道:“真是的,我看上去像是會自殺的人嗎?”
“我給你剝個香蕉?”
“還是算了吧,比起那個,你能把我解開我就感激不盡了。”
“不可能。”
“果然你還是你。”
“你應該知道,沒有安排人守在病房裏,已經很人性化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怕我自殺嗎。”林海無奈的說道:“另外,你當我眼睛是瞎的嗎?對麵的監控探頭都看不到?話說你試過一天到晚躺著,連翻身啊動動胳膊都做不到是什麽滋味嗎?”
“你繼續。”
“算了,抱怨解決不了問題。總而言之,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帶個話?”
“什麽話?”
“那個……”
林海不好意思的說道:“可能的話,能不能給我換個歲數大點的
護士?我不是對現在的護士有什麽不滿,隻不過上廁所什麽的,終究不太方便。”
哢嚓。
能見裏香手裏的蘋果發出一聲脆響,林海果斷閉上了嘴。
“不開玩笑了。你今天過來有什麽事?”
“通知你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關於你的調查結束了。”能見裏香猶豫著,把蘋果放回桌上,抽出紙巾擦著手,說道:“所以你不用再為上廁所發愁了,以後沒有人伺候你了。”
“什麽意思?”
林海緊張起來,問道:“那個,我的身體還沒好徹底,所以……”
“我過來隻是探病,沒有解釋的義務。”
能見裏香說著,起身向門口走。
臨出門,她突然停了下來,回頭說道:“職責所在,請多關照。”
……
“這家夥什麽意思?”
林海一頭霧水。
如果說這是“臨終告別”——呸呸呸,這太不吉利了——如果說這是遣返前的祝福,似乎誠意不足?
另外,“請多關照”是什麽意思?
……
半個小時後。
“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宇多田光撲在林海身上,難掩激動的叫道。
林海翻著白眼道:“你再壓下去,我就不是沒事了……”
“啊,sorry!”
宇多田光紅著臉從林海身上爬起來。
“你怎麽來了?”
“怎麽,見到我不高興?”
“不,我就是很奇怪,第一個來看我的居然是你。”
“你更期待誰來?”
“那個……你要不要吃蘋果?”
“吃你個大頭鬼啊!”
宇多田光的拳頭來勢洶洶,落在林海頭上,卻像羽毛一樣輕柔。
她眼中泛著淚花,哽咽道:“你知不知道,我都快要擔心死了……”
“喂,別哭鼻子,這可不像你……”
……
好不容易安撫好宇多田光,就聽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看樣子,你沒少吃苦頭。”
林海循聲看去,發現大島曉美微笑著走了進來。
“你不提那些,咱們還是好朋友。”
林海開了個玩笑,看著她清減憔悴的麵容,內疚的說道:“抱歉,連累你了。”
偽造身份的事情瞞不住,雖然一直沒有打照麵,但是林海知道大島曉美肯定也接受了問詢,看她的樣子,隻怕不比自己輕鬆多少。
一個警察走進來,用剪刀剪斷紮住林海雙手的紮帶,又打開他腳上的腳銬,準備去解他身上的拘束帶的時候,大島曉美說話了。
“接下來交給我吧。”
警察聞言,離開了病房。
大島曉美幫林海解除束縛,林海坐起身,伸了個攔腰,感覺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爽。
在兩
女的攙扶下坐起身,林海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大島曉美反問道:“你覺得呢?”
“難不成準備把我給放了?”
林海開了個玩笑,大島曉美笑眯眯地點頭。
“不是吧?”
林海嚇了一跳,感覺匪夷所思。
大島曉美笑著說道:“你可以猜猜看,是什麽原因?”
“有人幫忙說情?”
林海覺得隻有這一種可能。
但是,這根本經不起推敲。姑且不說間諜問題還沒解釋清楚,單說偷渡,就不是誰說情有用的,要知道當年鄧麗珺隻是因為簽證出了問題,就一度被迫離開日本,林海自問,他還沒有那麽大的麵子。
不,應該說這壓根不是麵子問題吧?
盡管怎麽想怎麽覺得不靠譜,但林海還是問了出來。
“確實驚動了不少人,但是你應該知道這不現實。”
“你就別賣關子了。”
“在回答你的問題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大島曉美說道:“你說你之前失憶了,是不是真的?”
“……”
林海沉默少許,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真不記得自己怎麽來到日本的,我遇到你之前那段時間的記憶,有一段是空白的。”
“所以說啊。”
大島曉美歎了口氣,說道:“你可是把我害苦了,你明明是合法入境,非要說自己是偷渡,虧我還幫你偽造證件,這下好了,恐怕你以後要去監獄看望我了。”
“你等等,你什麽意思?我怎麽不明白?”
……
林海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大島曉美說的話。
內容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他並不是偷渡者。
“你還真是給人添麻煩啊……”
林海站在洗手間的水池前,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喃喃自語道。
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具身體的前身。
“他”是通過合法途徑入境的,之後被林海替換,卻沒有給林海留下有用信息,以至於林海一直認為自己是憑空出現在東京街頭,為了隱藏“偷渡者”的身份,狠狠吃了一段時間苦頭。
……
“林海,你沒事吧?”
洗手間外傳來大島曉美的聲音。
“沒事,稍等一下。”
林海洗了把臉,走出洗手間,重新坐回病床上。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我會向警方解釋,是我拜托你幫忙偽造證件……”
“這些事先放一邊,有人要見你。”
“誰?”
“我。”
“爸?!”
……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海的父親,林遠航。
林遠航進了門,看都不看林海一眼,對大島曉美說道:“大島小姐,犬子給你添麻煩了。關於你的官司,請不要擔心,我已經幫你找好律
師,應該可以爭取到緩刑。至於律師費,你不需要擔心。”
林海目瞪口呆的看著林遠航,張了張嘴,說道:“爸,你怎麽……”
“啪!”
林遠航轉過身,重重一巴掌扇在林海臉上,怒斥道:“看看你幹的好事!”
大島曉美勸說道:“林先生,那個……”
“抱歉,能不能給我們父子留下點私人空間?”
“好,好的。”
大島曉美說著,拉起宇多田光,離開了病房。
父子兩人沉默的對視著。
過了好一會兒,林海先忍不住,故作輕鬆道:“真意外,你居然會說日語?”
林遠航瞟了眼林海纏著繃帶的胳膊,問道:“傷口怎麽樣了?”
“好得差不多了。”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
“說點什麽吧。”林海問道:“比方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你比我想象中更蠢。”
林遠航諷刺道:“你前段時間給家裏打過電話吧,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猜不到是你?”
“既然你猜到了……”
林海說到一半卡殼了。
“老實說,我很失望。”
林遠航說道:“我允許你學音樂,是希望你能多些涵養,而不是希望培養出一個戲子。”
“這是我的人生……”
“既然如此,與我何幹?”林遠航說道:“你既然決定一走了之,很好,我尊重你的選擇,那麽遇到困難,難道要指望我給你擦屁股?”
這次換成林海沉默了。
林遠航走到窗前,背著手看向窗外,說道:“我就直說了。給你兩個選擇,要麽跟我回國,我可以既往不咎;要麽,你去追求你那不切實際的夢想——”
他轉過身,說道:“忘了通知你,我已經結婚了,林家不能沒有繼承人,如果你選擇第二條路,那麽以後林家的一切都和你無關。”
父子二人對視著,仿佛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過了一會兒,林海小聲說道:“抱歉。”
林遠航的眼神變得黯然。
林海說道:“我可以說說自己的想法嗎?”
沒有得到回應,林海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前些天,我認識一個朋友。她羨慕別人可以自由追逐夢想,我當時對她說,別人追求的,恰恰是你所擁有的。”
“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從小到大,周圍的朋友都羨慕我,羨慕我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同樣也羨慕著他們。我羨慕他們平凡的生活,羨慕他們會因為橡皮丟了哭鼻子,羨慕他們看著櫥窗裏的變形金剛流口水,羨慕因為考試沒考好被父母責罵,羨慕他們對未來充滿幻想……”
林遠航開口了。
“如果這就是你叛逆的理由,我隻能說很可笑。”
“
不,我……”
“算了,既然你決定了,那我祝你好運。”
林遠航說道:“世上沒有後悔藥,等到你混不下去的那天,不要哭著求我就好。”
林海挑眉道:“你這麽說,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吧。”
“一個戲子而已。”
林遠航搖頭道:“算了,不說這些了。你這次惹出的麻煩,我可以幫你解決,但也僅限這一次。”
“謝謝。”林海頓了一下,說道:“我不是很明白,這件事這麽簡單就過去了?”
“簡單?”
林遠航嗤笑道:“本來以為你吃了苦頭能長進些,你知道你鬧出了多大亂子?不過要說簡單也沒錯,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解決不了,隻能證明錢還不夠。”
林遠航似乎不想繼續下去,轉身要走。
“等一下!”
林海喊住他,問道:“我不是很明白,我為什麽會有永駐簽證?”
簽證的事,是大島曉美告訴他的。
據說“他”來到日本後,在品川區租了個公寓,警方經過排查,找到了那間公寓,在那裏找到了他的簽證和隨身物品。
這很不可思議,因為林海上輩子初到日本的時候,辦的是留學簽證,而永駐簽證這種東西,壓根不是初到日本的人可以申請下來的。
“你問我為什麽?”
林遠航轉過身,臉上多少透出些驚訝。
“你對警察說自己失憶了,難道是真的?”
“是的,我也不清楚怎麽回事……”
“這麽說,你沒有去看你母親?”
“我的……母親?”
林遠航定定看著林海,過了一會兒,掏出記事本,在上麵寫了些什麽,撕下來丟在地上。
“有什麽問題,你自己去問她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