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草木的本心
其實揚羽在這樨山別院的府門之外見到季雲起的第一眼起,心裏就有些懵了。
他心裏一會兒想著“為什麽季探花也會在這裏”,一會兒想著“他是郭大娘子的未來夫君自然來得”,一會兒又想“為什麽這麽晚他也過來了”,一會兒又想“我不是也一樣來了”。
心裏亂糟糟了一會兒以後,他才低頭道:“實在是非常緊要,不然我也不會這時候出城,季郎君,您也是來拜訪郭大娘子嗎?”
季雲起道:“今日有些事情,郭大娘子邀我前來商議。”
話外的意思,自然是郭碧玉未曾找過揚羽來議事。
深夜不請自來,要見未來的相府少夫人,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合適的。
揚羽又不是傻子,也聽懂了他的這句話。
“若是揚樂師真的有急事,我可以轉告。”季雲起道。
揚羽想到今晚的事,搖頭道:“不太方便。”
季雲起突然抬手道:“揚樂師,在郭大娘子的府第之前打擾,不太合適,這邊請。”
…?……?…
從樨山這邊,隱隱能看到上京的輪廓。
季雲起道:“揚樂師,雖然你是樂師,但我從不曾因為身份有別而輕視或不尊重過你,你少年成名,其間得過郭大娘子的助力,也是因為她十分欣賞你。”
揚羽有些拘謹,道:“也沒有……”
他說的是大實話。
因為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麽從那麽小的時候起,郭大娘子就認定了他,要護著他。那會兒,他隻是一個學徒而已,又有什麽欣賞可言呢?
但季雲起卻將他這句話當作謙詞,道:“便是我也很是欣賞揚樂師。”
揚羽訥訥地道:“多謝。”
“上京之中,揚樂師早已躋身頂級樂師的行列,笛技、劍舞與詠唱三絕。”他停頓了一下,道,“我還遺漏了歌舞戲——聽聞聖上都看過一次,那便是四絕了?更兼揚樂師人如美玉,性如春風,據我所知,也有了不少的擁躉,其中不乏文人名士,梨山文會便站在你背後,陸琴舟那樣的人都時常對你讚譽有加。這些,想必都有郭大娘子在你身後相助於你。”
對於郭碧玉的扶持,揚羽從不曾避諱或者否認過。
他點頭道:“若是沒有郭大娘子,我決計走不到這一步。”
季雲起笑道:“的確如此。不但助你成名,而且揚樂師每有演奏,郭大娘子必定親自到場,從仙客來的時候起一直到現在。”
揚羽看著季雲起道:“今晚郭大娘子就沒有來。她是真有很要緊的事吧。”
他語氣平靜而認真,似是在敘述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這樣的理所當然,明知道他這句話並不是挑釁,並不是在炫耀“隻要郭大娘子無事就會來看我”,季雲起聽到之後,仍是有些小小的不快。
自然了,所謂爭風吃醋這種事,在他看來是無用且白癡的,他的不快還是來自於——這不是應該發生或者出現在他未來生活中的事。
“雖然郭大娘子對你另眼相看,但你也要知道分寸。”季雲起道,“這個世上,沒有什麽事情一成不變,比如她會成為相府的少夫人,比如你也從任人擺布的小角色變成了足可自保的一流樂師。”
揚羽這個時候,想的是郭碧玉之前的那句話。
“你不用擔心,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他相信她的這句話。
可是他也明白,對她而言,如果仍要維持舊況,想必也很難,要付出很多吧。
季雲起的話還在繼續:“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甚至很佩服你。
“雖然當初有借了她的力量,可你自身原本也是有本事的。
“人與人,有的會走到一起,有的卻會越走越遠。你總要自立門戶,這是一個好的契機。
“你是男人,相信你也早就不想處於這樣尷尬的流言中和位置上了,對嗎?
“對於有真實才華的你,越是光華四射備受讚譽,還要接受來自於一個女子的照顧和欣賞就越難以忍受吧。”
他看著沉默不語的揚羽,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揚羽驀然回頭。
刹那間,季雲起看到他雙眸如同星光浸入泉眼,清澈見底。
幹淨。
饒是季雲起對揚羽出現在這裏心中微恙,可此刻他卻隻有這一種感覺。
眼前的人,太幹淨了,不曾被俗世汙染。
在這瞬間,季雲起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郭碧玉如此看重揚羽。
嚴格來講,無論是他自己,亦或者是郭大娘子,都是在這俗世之中打滾的人,為了活得更好,不惜深入泥沼,使手段,玩心計,就不說他了,想必垮在郭大娘子手下的商鋪也數不過來,而今她已然被推舉為東市商行之首,又怎麽可能是心思純淨、幹淨無瑕的人?
不知道是因為揚羽太過純粹,如同纖塵不染的一捧澄澈雪水,讓郭大娘子心生嗬護之意,亦或者是因為有了郭大娘子的保護,他才能始終在這如同泥潭一樣的世間始終保持這種幹淨,其中因果……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相府的少夫人,不可能仍舊做捧著這雪水、一直將他與外麵的泥潭隔離開的手。
郭大娘子在成為季夫人之後,她的手應該打理庶務,應該處置看不順眼的內宅女人,應該與其他的夫人們把手言歡互通有無,應該打理生意,應該握著子女的手循循善誘。
唯獨不應該再將一個樂師攏在手心之中。
想到這裏,季雲起的目光也銳利了起來。
可揚羽卻笑了。
他搖了搖頭。
“季郎君錯了。我沒有覺得被郭大娘子欣賞是一件不好的事。”他平和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可是,寫詩的人,亦或者季郎君您,也終究不是草木,不會真正懂得草木的本心。就算是郭大娘子隻拿我當一幅畫,一首曲,焉知作為畫和曲的我,為她所欣賞內心會不情願呢?”
揚羽道:“其實,我心裏很喜悅。”
“可你終究不是一幅畫,一首曲。”
月光從揚羽臉上劃過,他神情微惘,道:“是啊。我知道。”
若真是一幅畫,郭大娘子隻要將自己置於匣中藏好也就好了,又怎麽會有許多麻煩?
若真的是死物,又怎麽會為郭大娘子終究要嫁人而難過?
他道:“季郎君,今晚靖王殿下在盛世華音宴請了李大人和郭大娘子的二叔郭大人,靖王殿下提前離去,兩位大人一直到散場都還未離開,爭吵的十分激烈——其中提及了郭大娘子的父親。我聽不真切,還請您轉告郭大娘子。”
季雲起雙眸微縮!
“你……”
揚羽笑了一下:“轉告之後,就請季郎君忘了吧。不然沒有達官貴人敢來盛世華音了。”
季雲起端正了神色,道:“好。”想了想,他又道,“若是揚樂師無處可去,可暫且去季家的別院休息一晚。”
“不必了,多謝你。”揚羽道。
…?……?…
原本在郭碧玉的構想之中,李延貴和郭儀二人之間就不會是鐵板一塊。
實際上可以想象,郭儀自負才高,卻因為沒有得力的背景,在西北一做就是數年,別看他看不上行商的兄長,可是相比起來,讓郭皋這個兄長低聲下氣給足了好處才能求得一個庶女為妻的李延貴更讓他心中憤恨才是。
站在靖王的那一邊,他的出路顯然不會比李延貴更好,最後還是要被李延貴壓在頭上。
而站在端王這邊,就不一樣了。
她原先隻是想明白了這一層,直到聽到季雲起的話,才猛然間抓住了什麽。
並非隻能用自己這邊的人來尋找線索啊!既然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嫌隙,那麽二叔也是可以用的!
郭儀自從半推半就地站到了端王那邊,除了郭美玉與安子鶴訂了婚,他還沒有在端王那邊立過什麽顯著的功勞。
若是能將靖王扳倒,想必郭儀是很樂意的——這是一份替郭儀送給端王的大禮,隻需要他配合一下而已。
想到這裏,郭碧玉對她爹道:“還要辛苦爹爹,明天一大早您就要去城門那裏候著,一開門禁,您便去找二叔,在他上朝之前問清楚關於通過郭集進的那些禁物,有沒有什麽線索。其間利害關係,不用我再跟您說了。”
郭皋點頭。
這個事兒隻能他來和郭儀說。
郭碧玉道:“既然要早起早行,這邊接下來就交給我吧,爹爹去眯一會兒,這樣才有精神,遊說二叔,可不不會那麽容易。”
待等郭皋去了,她才轉頭道:“季郎君那邊可有出色的獄卒,會訊問熬刑的那種。”
季雲起愣了一下,才道:“韓毅那樣的角色還用不上吧,回頭我叫家裏的下人來一個。”
郭碧玉勾唇而笑:“就現在而言,韓毅已經什麽都願意說了。但是,有的不經意的小事兒,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意識到那其實很重要,他會下意識的忽略掉,說一些我們願意聽的、想聽的。隻有到了極限,才能盡數把這些有的沒的全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