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孤高冷傲老白蓮
郭碧玉出了鬆鶴堂,將帕子遞給墨鴉,道:“這上麵塗的薑汁也太多了,太辣眼睛!”
墨鴉笑道:“也不知道大娘子從哪裏知道這樣的促狹法子!”
郭碧玉停下腳步,側頭道:“我眼睛紅嗎?”
墨鴉搖搖頭:“不紅,薑這東西當時辛辣,其實不傷眼。”
“那就好。”郭碧玉正往東院走,就看見青燕在院門口等著呢,道:“大娘子,妥當了。”她向裏指了指,道:“現在在玉錦閣月亮門口站著呢。”
郭碧玉道:“小郎君還不知道吧?”
“小郎君在柳先生那邊的書房做功課,還不曾出來。”
郭碧玉皺著眉頭,直想大聲說一句:“這都叫什麽破事兒!”末了還是吩咐道:“若是想要過來,你們不用攔著,攔也攔不住。”
說完了,才向玉錦閣走去。
玉錦閣門前站著一個嬌滴滴的美人。
郭碧玉其實也沒想好怎麽麵對父親屋裏這位蘅娘。
上輩子也沒這回事啊!
別說蘅娘,上輩子李氏也壓根不曾再有孕——不然就是有了無聲無息地又沒了,反正她不知道!
而蘅娘一直留在江南,就沒來過上京!
就連長房出了事她都沒出現過——聽說是卷了老宅的東西,一天夜裏突然就從老宅裏消失了。
若不是郭老夫人多事,郭碧玉早就把這個人忘一邊兒去了。
眼前的蘅娘一係白色襦裙,裙角處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朵粉色梅花,柳葉肩上披著粉紅色的輕紗,別提有多麽嫋娜了。
白皙的臉在這張臉的主人看到郭碧玉的那一刻忽地變得有些微紅,她眉心微蹙,牙齒輕輕咬著嘴唇,神色顯得既堅強又冷傲。
想當年,郭碧玉和二妹妹走的近,對蘅娘還頗為同情,覺得一個才女百般無奈竟然給一個財大氣粗的商人做了妾侍,實在是明珠暗投了——而今郭碧玉透過表麵看清楚了本質,回想到蘅娘的事兒,頓時有些膩歪。
這位蘅娘姓林,父親是那一代唯一的一個秀才——再多加一句,是一個久舉不第的秀才。
就拿郭皋和郭儀兩兄弟的事兒來說,不消說,科舉相當費錢!這位林秀才要溫書,不能出去做活賺錢補貼家用,除了吃穿,還要會文,還要趕路去考試,樣樣兒都要錢!
蘅娘的娘親大概不到四十歲就死了。
現在郭碧玉回想起來,八成是活活累死的。
就這樣,也沒能阻止林秀才的“奮進之路”!
他堅信是金子就會發光,是珍珠就不會一直土內埋藏,一直考,一直考。他得感謝老天爺讓他娘子死得晚,那會兒林蘅娘已經長大了,能做活兒了——就由著這位小娘子做針線供著她爹爹。
鄰裏們可憐她,常常今天一瓢米、明天一塊布地周濟她,林蘅娘長得美,又能詩善文,不多久就出了名。
那會兒郭家境況已經好多了!郭皋在饒州買了鋪麵,不但能供給郭儀,自家也慢慢攢了不少家底,因他為了郭儀做了行商,郭老太太一直覺得愧對了他,便一門心思想要找個好媳婦。
她當時看中的,就是這位林蘅娘。
和郭皋年歲雖然差的多了幾歲,可郭老太太心中明白啊,他純粹是忙著家裏的事兒才耽誤了婚姻,絕對沒有什麽旁的亂七八糟的事兒。
可事與願違,費氏的爹爹來郭家提親,被郭老太太拒絕了多少次,郭老太太這邊兒托人去林家提親的人就被攆出來多少次!
林蘅娘十三、四歲穿著一身補丁的粗布衣服將郭家的東西扔了出來,鄰居還誇讚她是個有誌向的。
十五歲的時候,再攆人,鄰居便有些看不明白了,都這麽大了,也該說門親事了,她爹林秀才也不管她,隻顧著自己頂著一個蒼白而稀疏的發髻在窗戶邊上搖頭晃腦的念“出淤泥而不染”。在明白人看來,若是能考上,早就中了,難不成林蘅娘還真的覺得自己能做個官家娘子?
郭家差人說合了幾次,林蘅娘仍舊是冷言冷語,對媒人不假辭色。周圍的鄰居,沒一個不搖頭的,就這樣的破家爛戶,能撞到郭家這樣的人家真是燒了高香了!
郭家大郎人老實,老太太人也厚道,人家二郎可不像林秀才,聰慧著呢,都要去上京趕考了,前途無限!再加上郭家眼看家底也越來越厚實!這樣的人家還不允,是要上天嗎?
郭老太太最後連以後絕不給郭皋納妾的話都說出來了,可林蘅娘依舊是一臉高潔、恥於嫁給商人為婦的樣子。
她願意堅持,郭老太太等不了啊!郭皋都二十多了!最後幹脆還是娶了費氏。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林秀才終於把自己熬死了。
那時候,林家真是連個裹屍體的草席都拿不出來了。
賣身葬父的事情林蘅娘做不出來,她最好的歲數都過去了,再不會有什麽好人家了,萬一被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買了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可是她是孝女一個,斷斷不能讓自家爹爹連個棺材板兒都沒有就下葬。
也是趕了巧了,郭老太太帶著一家子回鄉祭祖,林蘅娘攔著郭老太太的路,哭哭啼啼的說願意給郭家做妾,隻要能出錢給她爹爹操辦喪事就行。
她非要嫁進來,嫁進來以後卻還是一副清高冷傲的樣子,仿佛郭皋出現在她眼前都是一種玷汙似地!
不跟來上京,願意留在老宅,跟郭皋說的是她父母的墳都在那邊,逢年過節不能沒個人——實際上呢,郭碧玉心裏也有點數了,比起被商人納為妾侍,她還要奉一個商戶女為主母,這才更讓林蘅娘痛苦!
所以她才寧願不來上京罷了。
隻是這副模樣從二十幾歲一直堅持到了三十多歲,現如今,孩子也生了,吃郭皋的,穿郭皋的,就連爹娘的墳也是郭皋出錢打理的,她做出這份“貧賤不能移”的模樣給誰看啊!
當年誰也沒逼林蘅娘啊!
郭碧玉這麽一想,覺得難怪上輩子二妹妹對這位蘅娘推崇備至,感情都是一路的,一邊兒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長房經商帶來的富貴生活,一邊兒看不起長房身份低微是個商戶。
蘅娘怔怔的看著眼前一襲華麗紅衣的郭碧玉,在她記憶裏,郭碧玉還是個孩子呢,可如今她已經是眉目如畫、神態肖似費氏的大姑娘了。
郭碧玉也靜靜的看著她。
過了一會子,到底是蘅娘先受不住郭碧玉的目光,咬唇道:“蘅娘見過大娘子。”
郭碧玉這才點點頭,道:“進來吧。”
到了屋裏,郭碧玉坐了下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蘅娘。
青燕端了一盞茶過來,她品了一口,放在了案幾上,一隻玉雪般的手腕搭在案幾上,玉鐲子碰到了案幾發出來輕微的“叮”的一聲響。
“蘅娘,你不該來。”
蘅娘一下子抬起頭,爭辯道:“是老夫人……”
“不用提老夫人,在這個家裏,你別以為老夫人能做你的靠山。”郭碧玉深深地看了一眼蘅娘,“也別以為西院我那位二嬸會為你說話,二嬸呢,又懷了孩子。”
蘅娘麵無表情。
“你既然來了,有幾件事,我就得叮囑叮囑你。”郭碧玉理了理膝蓋上堆疊的紗裙。
“這麽著,我先把老太太的話一字不漏的轉述給你聽:老太太說,這事兒做得不妥當,可人既然已經來了,總不能再送回去,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派兩個丫鬟看著,叫她別到處亂走。老太太還說了——”她盯著蘅娘,一字一句地道:“別讓良玉知道。”
蘅娘臉色微變,抬頭道:“可我是他的……”
“住嘴。”郭碧玉厲聲道,“良玉隻有一個嫡母,就是我娘親費氏。”
蘅娘嘴唇蒼白道:“除非大娘子把我弄死,就算是弄死我,我也還是良玉的生母——他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
郭碧玉“噗哧”一聲就笑了,仿佛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蘅娘莫不是欺人眼瞎耳聾麽?”郭碧玉站了起來,走到她的麵前,“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麽我娘才把良玉養在身邊?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她俯身,輕聲道,“家裏的人都以為是我娘親搶走了良玉,實際上,那是你不要的。”
蘅娘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恐怖的話,連退了好幾步,眼神中帶著驚恐和不可置信,看著郭碧玉。
郭碧玉自己也忘記上輩子是怎麽知道這件事了。
總之她聽說過。
而且上輩子她也說過同樣的話。
隻是不是對蘅娘,而是對良玉說的。
上輩子她和郭良玉一直在死掐,一見麵就吵,有一次她被惹急了,聽郭良玉又拿著生母林蘅娘說事兒,便大聲說出了這句話:“你以為是我娘非要養你?是你娘不要你!”
雖然郭碧玉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聽到這句話了,可是就在剛才,她說出口的瞬間,看到蘅娘的反應,卻覺得這事兒——八成是真的。
她唇角微挑:“瞧把你嚇的!”她返身回到座位上坐下,“這種事,哪能瞞得住呢?良玉肯定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