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提白兔燈的孩子
齊叟極是讚同道:“大娘子考慮的是。”
他那邊安排人回去,這邊雀兒拉著郭碧玉道:“大娘子,哪裏有好吃的,我餓了。”
郭碧玉無奈的歎了口氣,道:“讓你留在家裏你不聽,非要跟來,現在又餓了。”
青燕知道大娘子對雀兒縱容到了沒理可講的地步,也不插嘴。
齊叟正要提議讓雀兒跟報信的那個仆役回去,就聽郭碧玉道:“咱們往西市走吧,那邊吃的多,人也少一些。”撫須笑道:“大娘子沒來上京多久,倒是知道的不少。”
郭碧玉眨眨眼睛:“這還不是隨便打聽個人就知道了嘛!”
上京的東邊,住的人家非富即貴,西邊則大多是平頭百姓和窮困人家,風格大為不同,沿街布置的花燈也變得樸實和小巧。看膩了東邊的孔雀開屏、八仙過海、國色天香那樣的富貴豪奢的燈,再往這邊走,看著一盞盞的荷花燈、金魚燈、蝴蝶燈,倒也別致。
沿著路邊則是一溜兒的趁著上元節做小買賣的,郭碧玉饒有興致領著雀兒走走停停,雪白的小臉上泛出了紅暈,鼻頭上也沁出了汗珠。
一群人穿過了延康坊,轉過街角,郭碧玉快走了幾步,指著前麵不遠處道:“過了那座迎雀橋就是西市啦。”
雀兒道:“怎麽都沒有什麽人呀?一點兒都不像在過節啊!”
齊叟笑道:“過了橋就熱鬧了,保準嚇你一跳,吃的喝的玩的多著呢!好滋味大多在這種地方才能尋到。”
雀兒聽得雙眼發亮,吧嗒吧嗒嘴,急忙很討好的湊到齊叟身邊,道:“都有什麽好吃的啊?”
郭碧玉什麽都聽不到了。
從橋的那邊緩緩走上來一個小小的少年,手裏提著一個白兔燈籠,隨著他的走動,白兔燈籠的微弱光芒也在搖動著。
忽明忽暗中,看不清他的衣服顏色,隻能看出是樣式普通的棉袍,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常見的裝束。
他的發髻整整齊齊的用布帶束起,燈光就在他小小的臉龐上流動著。
郭碧玉的世界變得一片寂靜,在這片寂靜聲中,她好像能聽到那個孩子一步一步踏上橋的腳步聲,甚至能聽到燈籠中燭火的輕微劈啪聲。
空中突然一陣爆響。
大片大片的煙花綻放在濃墨一般的夜空中。
少年正走到了橋的正中,便停下了腳步,仰頭看著天上。
煙花絲絲縷縷,仿佛一片金花素帛猛地裂開,成了無數道金線銀線緩緩飄搖而下。
繁星如雨,又如同無數在這一刻綻放了萬千花樹,下一刻便凋落在少年身上。
他的容貌被煙花映照的極清楚。
少年麵龐白皙,兩道眉毛如同水墨蘭葉那樣細長俊雅,因為這場盛大的煙火,他的嘴角歡樂的揚起,雙眸專注的注視著煙花,就如同一片星海閃耀著快樂的光芒。
他臉上的笑容幹幹淨淨,發自內心,仿佛沒有任何煩惱,隻因一場途徑的煙花便這般滿足。
這是郭碧玉記憶中無比深刻的眉眼。
不,她從未見過這個時候的他——這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容貌端正俊秀,可到底還帶著稚氣。
再過幾年,他的眉眼會長開,益發舒展秀美,讓人無法忽略那種出身雖低卻如同芝蘭玉樹般的模樣和氣質。
所以,才讓人……
最後一縷的煙火也在空中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個街角再度寂靜下來。
郭碧玉無聲的哭了起來。
揚羽,揚羽。
……??……
橋上的少年見煙花沒了,又等了一會兒,這才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但他看到手裏的燈籠,重新高興起來,輕輕的湊過去吹熄了光亮,這才往橋這頭走來。
他沒走了幾步,從他身後奔過來幾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其中一個胖墩兒重重的撞了他一下,那少年被撞的一個趔趄,不由自主的往前快衝了幾步,便回頭看了一眼。
那幾個孩子身上的棉服都是錦緞縫製,繡工講究,鑲著華麗的毛邊,看起來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那少年便沒做聲,低頭向前快速走去。
不想又被人從後麵推了一下,一個穿著寶藍色錦緞棉袍的瘦猴般的小孩兒竄到了他前麵,道:“怎麽撞人還想走?”
那少年被攔住,一會兒就被團團圍住,推來搡去。
他哪會不知道這幾個公子哥兒有意找麻煩,可他卻實在是惹不起,隻低頭道:“我沒有撞你。”
“聲兒還挺好聽!”那瘦猴公子道:“撞沒撞由本少爺說了算。我說你撞了你就是撞了。”他眼珠子一轉,看到白兔燈籠,道:“這燈籠賠給我,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這燈籠,不過幾文錢一個,哪會被這些衣著華貴的小孩子看在眼裏?
那少年也明白他似乎是被這群少爺們當成了無聊時候的消遣了,他卻沒有將燈籠遞過去,而是緊緊的護在懷裏。
“喲嗬!”旁邊身批錦綠色鬥篷的孩子高聲叫起來:“他不願意給!打他!”
那胖墩兒也在旁邊揮舞著拳頭道:“他還瞪我了,我娘都沒那麽瞪過我!”
那少年低頭抱著燈籠,四處躲閃,卻不敢還手——這裏麵的人,他知道哪怕把誰的手指頭碰破了一層皮,恐怕就要遭來禍事。
郭碧玉就站在那裏,放聲大哭!
尋釁取樂的那群小少爺們聽到一旁哭的響亮,也有納悶往這邊掃一眼的,見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隻當是她被嚇壞了,卻也不理會,隻顧著圍著那少年,你推一下,我拉一下。
齊叟、青燕、雀兒還有那三個仆役卻已經被郭碧玉嚇壞了!
郭碧玉淚眼模糊,她一會兒看著被欺負的揚羽,一會兒又轉頭看向橋上。
方才揚羽走下來的橋上,站立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比她和揚羽都要略大一些,個頭也略高一點兒,頭戴玉冠,披著純黑色的大氅,大氅裏麵是銀白色的衣袍,看不見什麽稚氣的臉上,正目光湛湛的看著那一團胡鬧的、以打人取樂的孩子。
旁人不曉得那少年的目光,可郭碧玉卻知道。
那目光赤裸裸的,帶著一些或許是剛剛萌芽的興致和難以明言的意味,這讓那少年俊美的臉上帶了些似笑非笑的邪氣。
曾經她無法抵抗這樣的一瞥,覺得眼前人俊美無儔、風流倜儻,卻隻對她一人好。
可她錯了,錯的離譜——以至於斬斷一輩子都彌補不了她的過錯。
安子鶴略薄的嘴唇彎起,那是薄情的麵相,從那張嘴中曾對她說了無數的甜言蜜語,也是從那張嘴中,她千方百計的套出了話來,她才明白,口蜜腹劍,說的就是安子鶴這種人。
“大娘子?大娘子?”青燕輕輕的攬著郭碧玉拍著她後背。
她也不知道大娘子為何突然嚎啕大哭,問了多少遍,也沒聽見郭碧玉回答一句。
郭碧玉直哭的眼淚將臉洗了一遍又一遍,冷風從拐角處吹了過來,將她的臉吹的冰涼,渾身也冰涼。
她怎麽會覺得這一輩子,能夠歲月安好?
揚羽沒有像她因為愧疚而日夜祈禱的那樣,去投生到一個富貴人家。
而安子鶴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她再度遇到了他們。
安子鶴遇到了揚羽。
再過幾年,安子鶴就會以錦鄉侯世子的身份頻頻向她家表露好意,如同附骨之蛆一樣的纏過來。
一陣陣的惡心伴著她無法止住的哭泣,讓她喉嚨幹疼。
她嘶聲對那個被圍住的身影不停的哭喊著道:“不是讓你這輩子不要再遇到我嗎?為什麽不聽呢?為什麽不聽呢?我對你那麽壞!遇到我不會有好事的!會害死你的!”
郭碧玉哭哭啼啼的,原本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正巧前幾天掉了一顆門牙,說話還漏風,身邊圍了五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青燕焦急道:“是不是前麵那群小少爺們鬧事把大娘子駭著了?您能聽清大娘子說的是什麽嗎?我就聽到什麽壞啊、死的……”
齊叟琢磨了一下,道:“不然我去將他們分開看看?”
“我看行,您手下把握點兒輕重,那幾個孩子我看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別給您找麻煩。”
“我省得。”
齊叟正要往那邊走,橋上的安子鶴也正抬步向橋下走去。
被那群小少爺圍著的少年尋了個空隙,正要跑出圈兒去,腰間的衣帶便被那個胖墩兒伸手一抓,那衣帶就掉落在了地上。
郭碧玉腦子裏“轟”的一下子便炸響了。
那些她不願回想、不敢回想的記憶,那些她什麽都看不見、可耳朵卻能聽到的聲音……牢獄中,悉悉索索的衣服的聲音,身體的碰撞聲,急促和粗重的喘息聲。
那時候,她聽著汙言穢語,也是像現在這樣哭到要吐出來,嘴裏不停的叫罵著他。
可那時候,他甚至連吭都沒吭一聲——仿佛連鼻息都被他控製的好好的,始終平穩,幾乎沒有聲響。
這一刻,郭碧玉眼中隻有那一根腰帶。
這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粗布條子,和上輩子那一根完全不同。
她猛地的爆發出一聲大喊,嗷嗷的尖叫著,張牙舞爪的就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