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師徒計 眼繚亂
長安城在一更天後實行宵禁,也就是晚上九點後,便不允許常人上街瞎逛。
趙開婉拒了何泉派遣禁衛軍護送的好意,隻領了個臨時通行腰牌,慢悠悠地踱步回家。幸虧如此,他一身普通長衫,在長安街上被攔下了數次,一次是京兆尹治下的緝盜快手,一次是禁衛軍巡防司的千牛衛。還有一次,則是市榷司的更夫巡丁。
全靠這塊皇宮的腰牌,才能通行無阻。
長安城的治安,眼看著是不錯的,等於警察、軍隊和城管同時巡查,各有值守。趙開原先設想的月下被刺慘案,根本發生不了。
他這麽瞎溜達,原本是想看看宇文乾嘉會不會狗急跳牆,也想試試強練口中的墨徒暗樁到底靠不靠譜,結果啥也沒見著。
都怪今夜的月亮太圓了!趙開對皇宮中的一番奏對都懶得再想,偏偏隱隱期待來場街頭血戰,或許他的內心裏,對江湖遊俠兒更為向往一些吧。
遠處的東市街區,是萬花樓、妙音坊等官營的煙花場所,卻是燈火通明。
趙開駐足瞭望了好一陣,啞然失笑:作為穿越人士,連青樓都沒空去一趟,也真是失敗透頂。
一路就這麽心神百轉,趙開慢吞吞地回到了簡陋書齋。
書房還亮著一盞燈,燙著一壺酒。
燈下自然有人。
強練和謝嫣然這對新晉師徒,相對無言。一個拿個刻刀,慢慢地雕著印章,一個拿支鵝毛筆,在畫仕女圖。
趙開推門進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師徒倆齊聲喝道:“快說!”
臉上疲憊的神色一掃而空,趙開一屁股坐到胡椅上,一拍大腿,興奮地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話說……”
他當說書呢!
強練咳嗽一聲,皺眉道:“今日滿月!長話短說!”
謝嫣然咯咯嬌笑,遞上一杯溫酒:“公子,公主們是不是個個都國色天香哩?”
趙開訕訕坐正了身子,笑道:“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們家嫣然的。短說的話,詩會我拔了頭籌,求了個皇帝親筆賜字和嫣然還奴為民的手劄,還當了皇長子的半個老師,做出了一個更大的承諾,把自己賣掉了!”
謝嫣然嚶嚶哭了出來:“我終於脫籍了?公子,你見到了娘娘是不是,她還記得嫣然麽?”
趙開歎了口氣,道:“也想著你哩,總會相見的。皇長子每旬會來書齋,估計就能給你帶信箋來了。”
謝嫣然破涕為笑,有些難為情地道:“公子敬獻這麽好的寶貝,卻隻換來嫣然的脫奴,叫我如何報答哩!”
趙開正待口花花“以身相許”時,強練已毫不留情地插進話來:“他敢要別的,皇帝敢給麽?好徒兒,莫要被你家公子騙了去!”
趙開惱羞成怒,不滿地道:“同樣是弟子,你這做師父的,怎就如此偏心呢?”
強練神情不變,道:“那要看你今日在皇帝麵前,把老夫賣了多少?”
趙開撓撓頭,嘿嘿幹笑:“不多不多,墨徒這個身份是咱商量好的。陛下想征你做客卿,我說你快八十了,他也就絕了心思。說認真的,先生到底高壽幾何啊?”
強練古拙的臉上溢出一絲笑意,露出思索的樣子:“老夫年輕路過淝水時,正巧看到苻堅百萬大軍投鞭斷流哩,也不知多少歲月了……”
趙開打了趔趄,苦笑道:“二百前前?有你這麽能吹的先生,就不要怪我沒正形了。”
強練沒好氣地道:“盡扯些沒用的,快說,你還以老夫名義賣了甚?”
趙開一臉正容,把曲轅犁和筒車的構想說了說,道:“這農具改良,可讓數百萬農戶受益,可不會虧了墨家之名。”
強練愣怔了一會兒,才歎道:“跟謙之在一起,如飲鴆酒,明知有毒,還不得不乖乖地喝下去。你這兩樣東西,功利千秋,老夫認了!”
趙開大拍馬屁:“就知道先生心懷蒼生,不會拒絕的。”
強練站了起來,道:“明日叫上莫大,畫出農具圖樣來,便去田莊試驗。老夫累了,等你半夜,就為告訴你一個事。”
趙開見他鄭重,也跟著站了起來,問道:“先生要說的是……”
強練沉默了一陣,才歎道:“宮中有位大相士,是老夫多年的密友。他給老夫傳訊,說你在長信宮之內的應對,皇帝專門讓他全程觀測,借機相麵。他幫你圓過去了。”
趙開悚然一驚,和謝嫣然麵麵相覷,隻覺得全身發冷,吃吃地道:“消息傳得這麽快?先生,那他有沒有說,我究竟是個什麽麵相哩?”
強練笑了笑,道:“飛鴿傳書,當然比你兩條腿快多了!放心吧,你身上的天機已斷,別說是他,這世上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你的命運,全靠你自己把握,再無注定之說。”
趙開琢磨了好一陣,才理解了這句話。隻覺得強練的身上,有著層層的迷霧,瞬間高大了許多,反而隻能看到胸腹一點,再也窺不到全貌。
不由得坦誠地道:“先生,我最後問你一遍,墨家究竟還有多少秘密,對我還有其他目的麽?”
強練翻了個白眼,冷哼道:“我們把墨家千年傳承都押在你一個人身上,這夠了麽?所有的秘密都不會瞞你,是你自己不接矩子令的,倒怪起老夫來了?”
趙開的厚臉皮神功大作,笑道:“師父莫怪,弟子是被皇帝的心思嚇壞了嘛!好師父,別生氣了!”說著,便要上前擁抱。
強練一個閃身便出了書房,在廊柱上伸手一搭,便跳過六尺之多,到了相鄰的另一個院子的走廊上,施施然地進屋去了。
原來自己的師父,才是身懷絕技的大高手!趙開拍掌叫了聲好,稍稍滿足了一下他今夜無端蓬發的遊俠情懷。
謝嫣然看著公子回轉,嗔道:“公子,師父對你我不像是有異心的,你何必總是不信他呢?”
趙開彈她一個腦瓜,訓斥道:“傻丫頭,你記住,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墨家在什麽時候都是招當權者忌的一個學派,保持點距離,既是自保,也是救他。你以後到哪,也不能親口承認自己是墨家弟子,知道麽?”
謝嫣然眨眨眼睛,笑眯眯地答應了。
在她看來,凡是公子說的,就是對的。
趙開這才有些滿意,伸了個懶腰,道:“研墨!我今日的這幾首詩,你都查下來,明日叫莫九先生給你刻版,印上幾百份來。咱堆積了這麽些重複的書簡,這兩日都給賣了。”
謝嫣然喜滋滋地磨墨,掙錢的事她從來最積極,又有些不解地問道:“公子,你的詩應當好賣,可這和書簡有什麽關係?”
趙開笑罵道:“虧你還是財迷哩,不知道搭售麽?皇宮詩會後,肯定有許多前來打探消息的,你就貼出告示,凡買書簡筆墨的客人,都贈送公子刊印的詩作一首。不過嘛,原本你想賣十兩銀子的,現在作價一百兩,他們還覺得賺了呢!”
謝嫣然聽了,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笑成了一道彎彎的月牙,嬌呼道:“嫣然懂了,公子真是鬼才,咯咯!”
趙開騷騷一笑,便開始吟誦最近盜取的詩句,讓謝嫣然寫下來。
搭售這種方法他也就隨口說一說,這種小手段在後世都爛大街了,他卻沒想到,日後謝嫣然竟能發揚光大,真的成了天下間做會做生意的小娘子。
可見一飲一啄,皆是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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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趙開還在睡夢中時,長安城便因為他,沸騰了。
先是各大世家的勳貴子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爭辯趙開最近寫的幾首詩賦,究竟那首最高,哪首能與王褒、庾信這樣的大儒相比。而他所謂的雕版刊印,究竟是個事物?
他們昨夜詩會上,隻聽了個大概,沒見著真正的實物。
這定然是沒有統一標準的,爭來爭去,一些武勳子弟脾氣暴躁的,便動了手。
這可忙壞了京兆尹府上的各級快手和千牛衛,攔又不敢攔,隻能飛快報信,叫各自家裏的老爺子去拉架,鬧哄哄地傳遍了長安街頭。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貴公子敢提議來拜訪趙開的。隻悄悄地派了些家丁或門客,前往書坊街打探消息。
再就是皇帝很快發下了詔書,宣告了露門學的成立。以伴讀皇子讀書的名義,公開在勳貴子弟中挑選七十二名子弟,要求各家自薦,由皇帝聘選的四位教習大儒遴選,其中便有太子少保王褒。
而伴隨著露門學的詔書,還有一個奇奇怪怪的“遊學伴讀”的任命,砸到了趙開身上。
這是從未有過的職司,讓皇長子到民間遊學,古未有之。一些大臣當堂反駁,怕有失皇家的體麵。
宇文邕在大德殿早朝上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若是那個將臣能做出比趙開更好的詩文,朕就收回這條任命。”從諫如流。
群臣憋了半天,乖乖閉了嘴。
隨後,皇帝又下了道聖旨:隨州刺史普六茹堅,政績頗佳,擢升為左宮右侍,加大都督銜,即日交職後,限兩個月內即入宮伴駕。
早朝的時間,比往日的隨意問個安,拖了好久。宇文邕仔仔細細地問了一遍益州、梁州屬地的人口和土地收成,還不滿意,隨即派了琅琊定公司馬裔之子,右侍上士司馬侃欽察川蜀,限時半年。
群臣覺得眼花繚亂,摸不清這位尚未親政的年輕皇帝,究竟葫蘆裏在賣什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