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沒事

  “我去過那些地方。那些土著跟你在城裏看見的人完全不一樣。”


  巴裕的聲音平靜,沒有什麽情緒波動。


  夏渝不自覺地降低了刀叉在瓷盤上碰撞出來的聲音。


  “生活在城市裏的人.……不思進取、言而無信、隨口扯大話,熱愛喝酒和遊行。”


  “我想,這個國家發展不起來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躺著太舒服了,反正有大國不停給他們發補貼,小國寡民沒有什麽負擔,過得也很自在。”


  “但是土著不同。山裏的人基本上還保持著傳統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們的傳統卻已經支離破碎。他們相比城裏人更渴望變化——要麽過上城裏人的日子,要麽退回去過以前的日子。”


  巴裕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


  夏渝若有所思,接著說:“而這兩種變化都難以實現。”


  其實她心裏想到了一句古話: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隻是,用英語她感覺無法完全表達出其中的意思,就沒有說。


  “有權優勢的人,他們會使用各種手段,去占有長得漂亮的姑娘——”


  平滑的聲音突然變得艱澀了一下。


  他停下來,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兩隻手做了個合十的動作,略略低頭保持著。


  夏渝突然間感覺到巴裕的氣息出現了變化,仿佛剛才那個瞬間,一頭猛虎出現在她對麵。


  隻是瞬間的錯覺,隨著巴裕的動作馬上就消失了。


  這個年輕的男人身上一定有故事。


  夏渝悄悄地吐出一口氣,借助呼吸將心中那種悸動的感覺消除掉。


  當然了,誰又沒有點故事呢?


  過了足足十幾秒鍾,巴裕才分開雙手,睜開眼睛。


  “有錢人才會在乎女性長得漂不漂亮。”


  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劈下,夏渝豁然開朗。


  她皺起眉頭,眯著眼睛,臉色很難看:“對於窮人來說,他們考慮的就……簡單得多了。”


  “是的。所以包括城市周邊的貧民窟,你都不要去。”


  夏渝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了。謝謝你。”


  她突然有種感覺,這一趟來聖洛倫丹,將會收獲她想象不到的東西。


  兩個人沒有再交談,沉默地進食。


  夏渝的手機在錢包上麵微微震動,顯示“楊梅”來電。


  19:26,楊老師那邊是大清早。


  眼神跟巴裕示意了一下,連忙接通電話。


  夏渝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沿用前麵聊天的音量跟高中的英語老師通話——反正這裏也沒有人聽得懂龍國話——那邊兩個女孩都是白人。


  “楊老師。”


  “嗯嗯,我沒什麽事。我就是出國參加一個短期實習,英語對我爭取到這次機會幫助非常大。我就想告訴您一聲,打您電話沒接。”


  “對的對的,前麵我在飛機上.……嗯嗯,沒啥事兒,沒啥事兒,就是跟您說一聲。”


  “刻苦的人多了呢。還是要有好老師教好的方法呀。”


  “三個月。”


  “嗯,我會注意的。”


  “好的——楊老師等等。”


  “就是.……那個,老師您有陳天的消息了嗎?”


  “哦……嗯,是的,他不會有事的。”


  “好。楊老師再見。”


  夏渝掛了電話,把手機重新放下,抬眼看了一眼對麵。


  巴裕不緊不慢地吃著東西,回過來一個柔和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巴裕跟先前相比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是說不上來是什麽變化。


  夏渝收回目光,舀起一勺三四顆菜豆,卻沒有放進嘴巴,停在了盤子上方,隨著她開口講話,不鏽鋼勺子慢慢下落,在湯汁裏麵擱淺。


  菜豆仍然留在勺子裏。


  “我讀中學的時候,我的名字和一個男生的名字存在某種關聯性,被一些.……喜歡惡作劇的孩子拿來取笑。”


  勺子豎了起來,菜豆滑落回瓷盤。


  “那個男孩子長得好看,身世可憐,人挺善良。我能感覺到,每次被人們起哄的時候,他那種惶恐和無助。”


  勺子翻過來,蓋住湯汁裏的菜豆。


  “我猜,他惶恐是因為怕我因此感到難堪——雖然這種‘玩笑’不是他發起地,但卻是由於他的存在,為那些人提供了‘素材’.……他真的是很善良的一個人。”


  勺子平移出去,將周圍的菜豆往中央趕。


  夏渝的聲音沒有了。


  巴裕的聲音響起來,語氣格外溫柔,語速格外緩慢,像跟一個小女孩說話。


  如果夏渝這個時候抬頭,就能看見巴裕的目光聚焦在她身後的空氣裏,似乎那裏還有一位聽眾。


  “所以.……那個時候,每次被起哄的時候,你都表現得很無動於衷,你想用那樣一種態度,告訴那個男孩子:我沒事,我不怕他們,你無須自責。是這樣子嗎?”


  不鏽鋼勺子停止了運動。


  兩滴液體落入湯汁,濺起漣漪。


  兩張麵巾紙遞過來,手接住。


  揩鼻涕的聲音。


  長出一口氣的聲音。


  夏渝展顏一笑,像巴斯拉高原上升起的雲。


  “那個男孩子出了點事。我很擔心他。”


  巴裕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沒事。”


  夏渝感覺巴裕的語氣和語法有點問題。


  通常人們表達寬慰的時候,都是用一種期許或者肯定的語氣,說“他不會有事”,或者“他會沒事的”。


  沒人會像巴裕這樣,用一種陳述的語氣這樣說。


  也許暹羅人的表達方式就是這樣吧——夏渝想起剛才巴裕兩手合十的模樣。


  她又笑了笑。


  勺子把盤子中央剛剛堆出來的菜豆山挖起來。


  “你明天打算去哪裏?你是要在這裏呆三天嗎?”


  起碼五六顆菜豆被送進嘴裏,那種綿軟又勁道的口感令咀嚼它們的肌肉大呼痛快。


  “其實我是來科皮亞等人的。隻是我來得早,就從那邊一路玩過來。”


  “哦哦。你女朋友?——啊對不起,你可以不回答我。”


  巴裕輕笑出聲,果然沒有回答。


  哼,笑得這麽歡暢,肯定是女朋友啦。


  哎,這人笑起來挺好看呀。


  不過還是沒有那家夥好看。


  他沒事。


  巴裕說話的神態、語氣,不知怎地,牢牢地刻在了夏渝的感覺裏。


  他沒事?

  他真的沒事嗎?


  夏渝笑吟吟地,用勺子把菜豆山連根挖起來送進嘴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巴裕。


  仿佛要看穿他。


  巴裕喝完最後一口海鮮湯,用手裏殘餘的一角餅,把碗底擦了一圈,再把餅一口吞下。


  “天哪!你這麽愛惜食物!”


  “餓過。”


  夏渝豎了個大拇指,然後把自己盤子裏的食物也吃得幹幹淨淨。


  雖然沒有使用巴裕那麽誇張的手法,效果卻也差不多。


  “你也很愛惜食物。”


  “餓過。”


  學著巴裕的語氣說完,夏渝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巴裕嘴角帶笑,眼神寵溺。


  “哎,好飽。要不要溜達一下?”


  “好。”


  才八點過,還很熱鬧。


  店鋪燈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織,車不多,笑聲很多。


  確實,這裏的人對夜生活的喜愛仿佛一種天賦。


  兩個人沒有說話,往燈火最華麗的方向慢慢走。


  有沒有導航都不怕,直著走去就能直著走回來。


  街道不算寬,雙向兩車道,中間沒有隔離帶,像小鎮的道路。


  過了兩個路口,前麵這一段路有點昏暗,磚石基座的鐵柵欄裏麵像是一個公園,十分幽靜,樹影、人影隱隱綽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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