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幾場春雨, 園子裏的海棠花苞漸漸泛出嫣色,如月從外麵走進來,卷起簾子道:“娘娘, 今天放晴了, 外麵暖和, 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崇光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這些天來下雨, 一直悶在屋裏, 也沒怎麽梳妝打扮,臉色看著有些憔悴, 抬頭向卷起珠簾的窗外看了一眼, 日光明媚, 鳥雀呼晴,應道:“好,你過來幫忙挑個簪子。”
如月走過來,很快幫著崇光拾掇好了,便攙著她出門。
雨後新出的葉子嫩油油的, 垂著晶瑩的水珠,如月一路為崇光分花拂柳, 盡力不使樹葉上的水珠沾濕崇光的衣襟, 連日來的相處, 崇光已經知道她是個辦事極周到的,處處考慮得周全, 同如玉一樣, 對她十分信任,便將許多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她去辦,比如打聽消息。
太子不在身邊, 崇光作為親娘,心裏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但玄箴這些天都沒有踏進瑤光殿,她也不肯先低頭服軟,因此,縱然再思念兒子,也隻能讓如月幫忙打聽著消息。
如月每日都會向崇光匯報打聽來的消息,今日還沒告訴崇光,崇光正要詢問,耳邊卻傳來一陣奶音,宮裏的小孩子除了太子再無旁人了,太子這時還隻會咿咿呀呀地,不會說話。
崇光聽見兒子的聲音,抬頭望去,頓時一喜。
太子正被奶娘抱著站在前邊不遠處的回廊前逗弄,旁邊站著一群宮女太監。
如月道:“ 奴婢正是看見太子在此處,才喚娘娘出來的,陛下不在呢,娘娘要不要走近前去看看太子。”
崇光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娘娘怎麽不去?”
崇光心想,自己這一過去,回頭這群宮女太監準告訴玄箴,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開腳打算朝前走,沒走兩步這時卻聽見有腳步聲,崇光眼尖地瞅見了玄箴的衣袍便快步退了回來,躲在花木後。
玄箴大步走到奶娘麵前,伸手接過兒子問:“今日太子哭沒?”
奶娘道:“哭了,從前皇後娘娘每天早上都會抱一會太子,太子已經習慣了,今早起來依舊沒看見皇後娘娘,哭得比前幾日還要傷心。”
崇光聽得揪心,奶娘說太子哭時崇光便能想象兒子嚎啕大哭哭得滿麵通紅的模樣,心裏一陣難受。
玄箴什麽話也沒有說,抱著兒子隨便逗了幾下把他哄得咯咯笑。
崇光悄悄側過腦袋望去,恰對上玄箴似乎看過來的目光,急忙躲回來,也不知道他看見沒。
忽然聽見玄箴問:“皇後最近怎麽樣?”
身後有個太監答:“娘娘這幾日一直呆在宮裏沒有出來。”
玄箴便道:“皇後最近需要靜養,都看好了,也別讓什麽人前去打擾她,她若問起太子,就說太子一切都好,讓她安心。”
太子奶娘問:“要不要將太子抱回去給娘娘看看?”
玄箴道:“不必了,朕說過皇後需要靜養。”
這是什麽意思?崇光心中一陣氣悶:這跟幽禁有什麽區別。
緊接著,李雲福現身皇帝身後,稟告道:“陛下,禦史官求見。”
“什麽事?”
“說是……有今年後宮妃嬪的待選名單,要讓陛下親自過目。”
玄箴將太子交給奶娘,轉身走了。
如月見崇光臉色不對勁,忙道:“奴婢聽說最近不少大臣諫言納妃,都被陛下拒絕了,可見陛下心中還是隻有娘娘的,隻要娘娘肯去陛下跟前服個軟……”
“不了,今天天氣這麽好,本宮要去趟衛府。”崇光打斷她,快步往回宮的方向而去。
如月一路追上去,勸道:“陛下有旨,要讓娘娘靜養,娘娘要出宮的話,還是讓奴婢去向陛下稟告一下。”
崇光看也不看她,徑直往回走,走得極快,讓如月始終追不上。“本宮抗旨,陛下能殺了本宮不成,況且陛下也不會親自過來,隻要你們不說,誰會知道本宮出了宮。”
如月最後勸阻不得,眼睜睜看著崇光收拾好了行李。
臨出門前,崇光見她還要攔著自己,道:“你若害怕,便留在宮裏吧,本宮確實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回趟衛府。”
如月還是跟隨崇光一起出了宮。
乍見崇光,衛英起初還很高興,但見她回府的一身行頭極其簡單,就帶了個丫鬟,丫鬟挎了個包袱,覺得有些奇怪,沒多過問,讓兒媳李氏安排住宿去了。
晚膳時,衛府來了其他客人,崇光不便拋頭露麵,李氏讓廚房單獨做了一份膳食,親自送到了崇光房中,崇光隨口問了句來的是什麽客人,李氏鄙夷道:“又是工部的李大人,他家女兒進了待選名單,三天兩頭往咱們府裏跑,說要讓公公在娘娘您跟前替他女兒美言幾句,將來若是中選,他和她的女兒便為娘娘馬首是瞻。”
崇光一聽朝中大臣對此事如此上心,便知道選妃嬪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心中堵得發慌,說道:“這種人叔父怎麽還要留下用膳?”
李氏道:“不是公公要留,是那李大人賴著不肯走,娘娘這會可千萬不要出去撞見了這人,他可千方百計想在娘娘麵前討個人情。”
崇光點頭,道:“勞你去問問叔父今晚何時有空,我有幾句話想和他說。”
李氏應道:“我去跟公公說一聲。”
崇光用過膳,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李氏差人來回話說客人走了,衛英已在書房等她過去。
崇光收拾了一下,起身朝衛英的書房走去。
當崇光一進屋,衛英起身要對她行禮,崇光急忙攔住道:“叔父不必多禮,不必拿容兒當皇後看。”
“遵旨,”衛英笑著,又以調侃的語氣問道:“跟陛下吵架了?”
崇光不想叔父竟然一眼看穿,嘴硬道:“沒有。”
“坐。”衛英指了指身後的客椅,崇光便走過去坐下,衛英也坐,親手倒了兩杯茶道,“怎麽突然就想著回娘家了?”
“就是有幾句話,憋在容兒心裏很久了,想來問問叔父。”
衛英不急著聽,又問:“陛下待你可好?”
崇光點點頭。
衛英道:“既然好,那怎麽不高興呢?”
崇光沉默了下,正要答話,聽衛英接著道:“你當初不肯聽叔父的勸,執意要嫁給陛下,就該想到,嫁給帝王以後過的並不是一種輕鬆的日子,叔父起初還有些擔心,不過看到你目前的樣子,比起曆代皇後,也算是比較順利和幸運,自己已成了皇後,又給陛下生了唯一的血脈,還被立了太子,陛下對你也算是比較寵幸,你還有什麽是不滿足的呢?”
“容兒想知道,叔父一開始為什麽要說謊欺騙容兒,不想讓容兒嫁給陛下。”
衛英道:“就是知道嫁給帝王過的日子不容易才千方百計地阻攔。”
“叔父還要欺騙容兒到什麽時候,容兒隻想知道真正原因。”崇光鄭重道,“衛英,容兒以皇後的身份命令你說實話,你可別再想欺騙本宮,本宮不僅想知道你當初為什麽執意勸阻,還想要知道太後為什麽一直想將容兒嫁給瑞王。”
衛英閉了閉眼道:“容兒,你為什麽會這麽問?是不是知道了一些關於太後和陛下之間的事情。”
崇光道:“算是,猜測到了一些,叔父果然什麽都知道。”
“此事說來話長。”衛英便講起了太後和虞貴人之間的事情。原來,當初是王媱串通了太醫謀害六皇子卻嫁禍給虞貴人,卻被梅太醫發現了此事,王媱曾來求衛英想辦法除掉梅太醫,衛英沒答應。梅太醫盡管知道此事,為了自保,並沒有馬上站出來為虞貴人申冤,後來虞貴人“畏罪”自殺,梅太醫愧疚難當,準備自裁卻被家人發現救下,再後來不久,梅太醫入宮給王媱看病,遭王媱設計陷害他用藥失誤被除去了太醫院官職關進了監獄,不久,皇帝後宮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貴人前去牢獄探望他,被獄卒撞見二人舉止親昵,此事上報先帝後,被先帝下旨滿門抄斬,梅太醫堅決否認二人私通,自稱隻是給她看過病,但那貴人卻一口咬定自己不想苟活,要與他生死相隨。
崇光難以置信地問道:“那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是姨母……嫁禍?”
衛英點頭。
“姨母當時為什麽會首先來找叔父幫忙除掉梅太醫?她為什麽如此信任叔父?此事,虞貴人被陷害一事叔父是否有參與過?”
“沒有。”衛英搖頭,“因為她知道叔父心裏有她。”
崇光險些驚掉下巴。
衛英道:“不過自那件事後,叔父徹底看清了她,從此再沒與她有任何來往,直到她失去父母後入宮,叔父與她的聯係也都是因為你而已。”
崇光不想探究他們之間的事情,又道:“那……陛下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生母真正的死因?”
衛英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入宮的時候,陛下對你的態度?”
“記得。”崇光努力回憶起來,那時,玄箴一見自己就露出了十分厭惡的表情,她知道他一開始是很討厭她的,這種討厭維持了很久,她那時不知道。
“陛下那麽聰明,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叔父怎麽就確定他知道?僅憑他一開始對容兒的厭惡?”
“當然不是,”衛英道,“因為趙倫。”
“趙倫?與他有什麽關係?”
“趙倫的確是叔父的幫助下進宮的,叔父本來是想把他放在你身邊看護你的,結果卻被分到了三殿下的身邊,有一日,他撞見三殿下一個人悄悄祭拜生母,並說要為她手刃仇人。”
衛英還是對崇光說了謊,就趙倫進宮一事。趙倫的入宮是趙倫自己背著衛英作出的選擇,趙倫入宮的初衷也不是是守在崇光身邊,而是為了刺殺王媱尋仇,但最終卻放棄了報仇之事。
“原來是這樣。”崇光明白了為什麽太後忌憚玄箴,大約也是察覺出與玄箴母子之間漸漸麵和心不和,在他登基之初,便藏起了先帝的賜婚聖旨,跟叔父的顧慮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怕玄箴娶自己隻是出於報複,且太後一心想讓自己嫁給瑞王,並給靜妃和玄箴下避子的藥物,十有八九是想有朝一日從皇位上拉下玄箴,扶瑞王上去。
崇光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姨母竟有如此手段和野心,著實叫她震驚。
衛英又道:“叔父當初是怕陛下待你不是真心,隻是出於報複。但他若真要報複你,便不會僅同你生兒育女,還立你的兒子為太子,且你始終姓衛,虞貴人之死,與你與衛氏沒有半點幹係,陛下待你多少有幾分真心,容兒,不管你這回是什麽原因與陛下爭執,但不要忘了,你已是皇後,膝下有太子,你隻有把身下的位子坐穩這一條路而再沒有其他退路了。陛下畢竟是九五之尊,你可不能當做普通夫妻爭執,明日便回去主動向陛下服個軟吧,況且,選妃之事在即。”
夜裏,崇光躺在床上,仔細回憶著那天的事情,自己確實不對,可當時自己根本不知道實情,而玄箴竟也不肯對自己說半個字,他不僅不辯解不對自己說清楚最近卻還想選妃?門都沒有。
崇光當晚想清楚了,第二天上午收拾了東西打算回宮,如月拎了包袱,跟在崇光身後,抄上了一條人少的小路,需繞過大半個池塘。這會池中還沒出新荷,一潭死水靜悄悄的,回廊旁的柳樹剛剛長出苞,還沒吐綠,崇光沒怎麽看路,一直低頭朝前走著,壓根沒注意到回廊那端上來的兩人,如月趕緊上前拉住她。
“怎麽了?”崇光問,聲音驚動了那頭的兩人。
如月望了眼那頭的人,吞吞吐吐地對崇光說:“前麵是……陛……陛下。”
崇光轉頭向前一看,玄箴和衛禹兩人正朝自己和如月走來,此時跑是跑不掉了,便主動迎上去對皇帝行了禮。
皇帝陡然想起她還是郡主那時剛出宮搬回衛府,自己想來看她便假借找衛英商議政事的理由,如願以償地在這條回廊裏撞見了她,她那時才離開宮幾日,他就已經朝思暮想,可撞見她的時候,她卻隻想躲開他,他便找借口說太後念叨她讓她入宮去跟太後道謝,不過是想在宮裏找機會跟她說說心裏的話。她隻輕飄飄地應了聲“是”就像一陣捉不住的風一樣從他身邊飄走了,那時他想得到她的心無比強烈。
如今,同樣的情景再現,這時,他已經得到她了,卻又害怕會失去她,怕她又跟上次一樣像一陣風一樣離自己越來越遠。
“免禮,”玄箴問道,“皇後怎麽會在此處?”
崇光道:“臣妾回來探親,陛下怎麽也會出現在這裏。”
玄箴道:“朕來找衛禹談些國事。”
衛禹一臉懵。陛下這一路以來問的都是皇後,可有說一件國事?
“那臣妾就不打擾陛下談論國事了,先告退。”崇光說著,朝前走去。
皇帝回頭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出聲:“等一等。”
崇光回頭:“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玄箴道:“朕出宮的時候,太子哭鬧不休,朕和奶娘哄了半天沒哄住,不若皇後回去試試。”
崇光一聽兒子哭了,心緊緊揪住,忙道:“是,臣妾告退。”
待遠離了皇帝,便拉著如月快步向外走去。
到了明德殿,卻被告知太子不在此處,說屋子裏哄不住,被奶娘抱去花園了,崇光一路找一路問,找了好久,最後竟然找到了文學館的方向。
當她踏上小橋的時候,一眼卻望見橋那頭的海棠花前站了個人,待走近一看,發現竟是皇帝。
崇光嚇了一跳,走近道:“陛下不是在衛府,怎麽立刻又出現在了皇宮?”
皇帝神情鄭重道:“朕刻意在這裏等皇後,想和皇後說說選妃的事情。”
崇光見他表情凝重,心知定是聽了那幫大臣的話要選一批女人進宮了,努力也沒有辦法擺出一副好臉色,組織了一遍又一遍的語言終於道:“臣妾聽說名單都已經定了,可是陛下選妃這麽重要的事情,臣妾好歹還是陛下的皇後,卻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嗎?”
皇帝嘴角漸露笑意:“誰說皇後沒有資格插手,朕不是來問皇後的意見了嗎?”
崇光見他微笑,心裏極不痛快,一陣風吹來,吹得皇帝身後的海棠一陣飄落,撲在他的衣襟上,皇帝低頭撣了撣,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來,遞給崇光。
崇光伸手接過,一摸便是厚厚一冊,翻來看一頁便是一個女人的畫像,上麵還有出身才藝介紹之類的。
“陛下什麽意思?讓臣妾幫忙挑?”
皇帝笑著點了點頭。
“挑多少?”
皇帝擠出兩個字:“皇後隨意。”
崇光便翻開來,一個個點評道:“這個,長得太普通了;這個,出身不行;這個,會做點心?禦膳房又不缺人,這個,雖然好看但但沒有才藝……”一個個數落著,數落了一半都沒有挑出一個來,準備繼續往下翻,手忽然被皇帝握住。
“不必看了。”
崇光抬頭和皇帝對視,皇帝道:“知道你選不出來,拿來給你撕著玩的。”
崇光道:“臣妾可不敢,這不是選定了的嗎?”
皇帝隨手一揚,那冊子便撲通一聲落入了橋下的水中被衝走了。
崇光忍住笑意,道:“這是什麽意思?”
“還有什麽意思?除了眼前這位,朕都不滿意。”皇帝朝她走近一步道:“朕今日去衛府就是為了去找皇後的。”
崇光嘴角流露出笑意:“旭堯在哪裏?陛下不是說他哭了嗎?”
“不搬出兒子,衛崇光肯回宮嗎?”玄箴喊了她的名字。
崇光抬頭微笑,玄箴也微微而笑。
“玄箴。”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玄箴意外無比。
“你喊什麽?”
“玄箴。”
“放肆。”玄箴笑容無比開懷,“再這樣沒有規矩,朕就……”
崇光突然撲上來,抱住他,堵住了他的嘴巴。
風吹得海棠花瓣簌簌飄落。
玄箴擁緊她,舌尖與她的纏繞在一起,輕輕攪動著,他沉溺在這片美好中無暇說出後麵的話:就抱住你再也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