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戰鼓
夢中你回到我身邊,
執起雙手放我胸前,
我問你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
你說就在每次心跳之間。
我將臉貼在你襟前,
裏麵是漸漸遠去的鼓點,
我問你去哪裏去哪裏我們曾約好一起,
你說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豎立起的那天。
夢裏你回眸於星海之間,
展露著你一成不變的歡顏,
你說我是你不夜港永遠的未眠人,
你說星海中最耀眼的燈塔是我的思念。
夢中你回到我身邊,
執起雙手放我胸前,
我問你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
你說就在每次心跳之間。
小船在平穩的水麵上悠悠飄蕩,除了水波輕撫船底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四周在淡淡的迷霧裏一片寂靜。這靜中總好像缺少了什麽,對了,缺少安寧。他可以確定在不遠處,正洶湧著一場驚濤駭浪,隨時可以撕破迷霧,將這葉小舟推向浪山之巔,再拋入浪穀深淵。
“你回來了?”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你是誰?”他抬頭問道,頭頂隻有迷霧。
“我是弟弟。”小男孩的聲音回答道。
“誰的弟弟?”他又問。
“哥哥的弟弟。你不記得我了?”小男孩問。
“你知道我是誰?”他好奇著。
“我記得你。”男孩繼續著,“上次我叫你等等,然後你就不見了。”
“原來是你?是你叫我等等?你讓我等什麽?”他問道。
“等等我啊,我們一起下去。”小男孩很無奈地說。
他突然充滿了不安和內疚:“對不起啊弟弟,我不知道你要我等等你。後來你就一直坐在上麵嗎?”
“也沒有很久。我在等哥哥下課。”
“你哥哥是誰?”他覺得嗓子發緊。
“就是哥哥。他很了不起,會讀書寫字,會騎馬和舞劍。”小男孩自豪地說著。
“你叫什麽?”
“我叫弟弟。”
他開始努力爬樹,想上去看看那個男孩子的眼睛,但是無論他怎麽努力,總是爬到一半就滑下來。他著急得都快哭了。
“對不起,弟弟,我沒有等你。你能下來嗎?”他仰頭望向上麵,但是霧很濃。“你能看到我嗎?我爬不上去了。”
“因為你長大了,就爬不上來了。”
“對不起,弟弟,那天應該是你下去的,如果你先下去了,就沒有了後來的這一切。”他坐到地上,背靠著樹幹,嚎啕大哭起來。
“大人也會哭嗎?”
“在夢裏,哭。”他泣不成聲地嗚咽著。
“我在你的夢裏嗎?”
“弟弟,你下來好嗎?我可以接住你。”他再次仰頭,頭頂的迷霧開始散去,卻沒有大樹,沒有男孩,隻有一個屋頂。
“醒了醒了,他睜開眼睛了。”他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各個方向傳來。但總是好像少了些什麽。一個麵孔出現在他眼前。
“不要亂動,你受傷了,睡了好久,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關切的麵孔、平靜的聲音,羅勁醫師非常專業地對他說著。
“認識我是誰嗎?認識就眨眨眼。”羅勁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擔憂和對答案的期待。
他眨了一下眼睛。羅勁鼓勵地微笑了一下。
“知道自己是誰嗎?”羅勁繼續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又躺在這裏?為什麽大家又在問這些簡單的問題?他又睡了很久很久嗎?還是他又回到了那天,那個他沒來得及等弟弟的那天?
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出來。羅勁驚訝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麽?”羅勁盯著他的嘴唇。
“戰澤。”他努力地說著。但是沒有聲音。奇怪,為什麽沒有聲音?
這時候,更多的腳步聲傳來,幾個人迅速圍到床前。
“戰澤?”他再次努力。
“他在找戰澤。”羅勁解釋著。
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他不在這條船上了。”他看向聲音的主人,他曾畫過這張臉,送給戰澤,這是表哥曉宸。
“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曉宸盡量溫柔地問著他。
他仔細想著,遇到弟弟以前,他在海上漂了多久?發生了什麽?好像和戰澤有關。對了,他們在海魂號的甲板上看夕陽,戰澤說:“都說夕陽如血,但是你看其實夕陽是淡黃色的,知道為什麽嗎?”戰澤轉過頭來調皮地眨眨眼,夕陽照在他深灰色的眼珠上,看起來像透明的琉璃。“因為夕陽把紅色都給了天空。你看!”他抬頭望向天邊的晚霞,透明得如同戰澤眼睛般的灰色天空染著一片血色。戰澤微笑地站在船舷上“拉住他!”,然後他的身體慢慢向外仰去,洛林想奔過去拉住戰澤,自己卻像被綁住了,他努力著,“別動!”是他最後聽到的聲音。
他又回到了小船上,小船在平穩的水麵上悠悠飄蕩,除了水波輕撫船底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四周在淡淡的迷霧裏一片寂靜。他知道迷霧外有洶湧的驚濤駭浪,隨時可以將這葉小舟推向浪山之巔,再拋入浪穀深淵。然後他聽到歌聲,如泣如訴。影影綽綽處,前麵礁石上坐著一位哭泣的小人魚,斷了線的珍珠淚一顆顆掉到水裏,發出好聽的聲音。
“你為什麽哭啊?”坐在船舷上的他,俯看著礁石上的人魚問道。
“我唱完了大海裏所有的歌曲,姐姐們說隻有到大海外麵才能找到新的歌曲。可是我很怕人類。”
“人類有很多美麗的歌曲。你聽過《彩虹下的吻》嗎?”他安慰著她說道。
小人魚想了想,然後搖搖頭:“大海裏麵沒有彩虹。”
洛林點頭,“是的呢,彩虹隻在天空裏出現,據說是天空對大地的一個許諾,以彩虹為憑,不能食言。”
小人魚好奇地睜大綠色的眼睛,抬頭在天空尋找著彩虹。
“我唱給你聽,你要學會哦。”他開始:
當夢的麵紗終於被輕挽,
當所有的童話故事被講完
在彩虹的盡頭有一種親吻
比埋在下麵的黃金還稀罕
在所有古老的傳奇故事中,
騎士和少女的結合總要等到冒險完成以後,
他們約定的誓言就是一個親吻
比彩虹下的金子還珍貴
我親愛的、熱愛的、摯愛的,
你離開我是如此的遙遠
雖然淚水填滿的大海分隔著你我,
願愛為橋跨越重重海洋
當夢的麵紗終於被輕挽,
當童話故事終於被講完
在彩虹的盡頭有一種親吻
比埋在下麵的黃金還稀罕
他唱完了,小人魚又開始哭了。“很難學會嗎?”他不解地問道。
“我已經學會了。是你的歌聲,讓我覺得好傷心。”
他笑了笑,“我唱得有那麽難聽嗎?這樣吧,我來吹笛子,你來唱好嗎?”小人魚點點頭,最後一顆人魚淚,啪嗒一聲掉入水麵。很快,優美的歌聲和清亮的銀笛聲,穿透彌漫的大霧,在海麵上飄蕩。
“你唱得比我好聽。我有一個姐姐,她的歌聲也非常好聽。”他滿意地說。
“你姐姐也是個人魚嗎?”小人魚問道。
“我們不是人魚啊。”他笑著。
“可是你有人魚的眼睛,你能和我說話,還會唱歌。”小人魚驚訝地說著,“而且,你胸前還有一顆人魚淚。”
他摸了摸藏在衣領下的珍珠:“你怎麽知道?”
“她在召喚我啊。”小人魚笑著說,好像在說:你真傻。“你想許個願望嗎?”
“我的願望就是你一直都高興,不要再哭了。”他溫柔地說著。
“好吧,你教了我一首歌,你的願望可以實現的。”小人魚大方地回答。
他笑了。“如果我再教你一首歌呢?”
小人魚很興奮,但還是忍不住問道:“那要看你的願望是不是很複雜。”
“我最好的好朋友,他在大海裏,你知道他怎麽樣了?”他問道。“他叫戰澤。”
“人類在大海裏停止呼吸以後,會慢慢變成大海的一部分,他可能是個海浪,也可能是個浪花。他為什麽沒有和你在一起?”小人魚問道。
“他為了保護我,先走了。你能認出戰澤嗎?”他問。
“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能認出他,召喚他。但是我沒有他的信物。”小人魚有些遺憾地說。
“那我教你這首歌,這首歌是我寫給戰澤的,你在大海中唱這首歌,他若聽見,你們就是朋友了。”說完,他開始唱了起來:
夢中你回到我身邊,
執起雙手放我胸前,
我問你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
你說就在每次心跳之間。
我將臉貼在你襟前,
裏麵是漸漸遠去的鼓點,
我問你去哪裏去哪裏我們曾約好一起,
你說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豎立起的那天。
夢裏你回眸於星海之間,
展露著你一成不變的歡顏,
你說我是你不夜港永遠的未眠人,
你說星海中最耀眼的燈塔是我的思念。
夢中你回到我身邊,
執起雙手放我胸前,
我問你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
你說就在每次心跳之間。
唱完,他摘下頸上掛著的人魚淚珍珠項鏈,“我的願望就是,你找到戰澤,告訴他:大水之後,在彩虹盡頭等著我。”
小人魚急忙擺手:“我學會了這首歌,我會按照剛才我們說定的,幫你實現你的願望。這顆人魚淚你一定要戴好,這樣等你來到大海深處的時候,我們可以找到你。你還要多久才能來?”
洛林說:“答案在歌詞裏啊。”
小人魚想了想,然後說,“大海站立以後?天空還會有彩虹嗎?”
“我希望有。當方洲沉沒以後,這個世界上還有大海,還有人魚,和大海裏的浪濤和泡沫,對不對?我們都還在這個世界裏。”他微笑地說道,把項鏈掛回道胸前,緊緊握住。
“再見了人類。我要去找戰澤了。”
“再見小人魚,戰澤會給你講很多故事,他還能教你唱更多的歌曲,大海以外的歌曲。”他揮揮手。迷霧重新聚攏,世界再次寂靜。
洛林睜開眼睛,還是那個屋頂,那個房間,那張床。有一個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中,一手托著頭睡著了。他端詳著那張臉,他曾經畫過這張麵孔,年輕英俊的海上戰神,表哥曉宸,隻是現在這張臉消瘦憔悴,即使睡著了,還透著無盡的疲憊和悲傷。洛林突然注意到曉宸鬢邊多出的一縷白發,禁不住想抬手撣去那層白霜:“如果戰澤看到這時候的曉宸,一定會難受吧。”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瞬間引爆了那醞釀已久的風暴,驚濤駭浪終於碾軋了過來,將洛林高高拋起到浪峰之巔後,重重砸向深淵穀底,接著一浪一浪的山峰向他壓來。
太沉重了,太沉重了,沉重到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最後的畫麵漸漸浮現,一刀刀地刻在他心髒上、劃在他眼睛裏、烙在他皮膚下、印在他腦海中。洛林聽到蕭建瀾瘋狂的笑聲“這就是我的絕殺!”,聽到艙房外奔過來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戰鼓擂動聲衝向自己的身前,聽到匕首刺破皮膚、劃過動脈、插入自己胸膛的聲音,聽到曉宸絕望的驚呼,千炫的哭聲、和蕭建瀾的嚎叫。
在漸漸遁去的嘈雜中,他清清楚楚地聽到每一滴鮮血的噴湧,每一次呼吸的艱難,每一聲心跳的掙紮。然後是一片死寂。
他想狂呼,他想問天問地問大海,為什麽是戰澤!憑什麽是戰澤!為什麽不把我帶走!憑什麽把我留下!同時他又想埋在被單下永不醒來,永不麵對,永不知道,永不感受,被黑暗和沉寂永遠吞噬。
椅子中的曉宸驚醒過來,看到床上掙紮的洛林,他跪在低矮床鋪邊,一手輕輕握住洛林痙攣的手指,一手溫柔地撫摸著洛林汗濕的額頭,他不知道自己在說著什麽,安慰這個詞,在他們的世界裏,已經不存在了。
震驚、憤怒、拒絕、內疚,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漸漸加速,將洛林拉向那不可抗拒的中心,在那裏,有一縷白色的發絲閃動著。洛林感到深深的恐懼,那裏,就是深淵的入口,那個深淵,叫做悲傷。“拉住他”,戰澤的聲音。他不能陷進去,他不能讓曉宸陷進去,因為戰澤不希望他們陷進去。洛林縱身躍向曉宸,忍受著來自心髒的撕裂般的劇痛,他必須抱住曉宸,為了戰澤,他必須把曉宸從漩渦中拉出來。
一呼一吸之間有多遠,就在每一個心跳之間。
現在洛林才知道,這生離死別的痛,有多撕心裂肺。然而為了不墮入那悲傷的深淵,他們必須在有生之年的每一次呼吸中,忍受著這劇痛,掙紮在漩渦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