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暴風驟雨
同一時刻,在攝政王一向安靜的書房裏,連續三天回蕩著浪升激動的男中音。“看起來的確是湧泉王子的筆跡,這個戒指印章也和這些信件上的印章也完全吻合。”已經不知道是浪升第幾次重複這句話了。他和明煜正頭挨著頭,俯身在狄桑的大書桌前,比較著信軸上的字和湧泉王子的舊航行筆記。前天晚上,狄桑就把大量資料從圖書館的藏館搬到自己的書房裏,這些年來他一直編寫夢啟的編年冊,其實早已經很熟悉湧泉王子的筆跡了。在大殿裏,當雪國使團乘上漂流瓶,他展開信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瓶子中的信,的的確確是湧泉親自繪寫的。
八百年了,這漂流瓶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時出現。
“當年湧泉王子的艦隊是向東南方向出發的,這個漂流瓶,怎麽可能是從西北海域被發現的呢?”浪升第一百次的問著同樣的問題。狄桑揉了揉太陽穴。
“這是第二個漂流瓶,如果能找到第一個,或者另外的幾個,就好了。”明煜看著方洲水域圖,喃喃道。
“這和冰山在西南海域的突然出現可能有一定關係,洋流方向的改變,也許會把漂流瓶推到不同的航道上。但是,這也解釋不通啊,從這張圖上所繪的航海圖,湧泉王子的艦隊的確一直在向東麵航行,沒道理這瓶子出現在西北方向。除非,在南海最南,也有冰山?”浪升自言自語道。
“狄桑,我需要查看原大陸時代的地圖,海洋圖和航海圖。方洲航海圖的繪製是從大陸漂移時期開始繪製的,原大陸時期的海洋,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秘密。”浪升再次申請到。
其實連狄桑自己都沒有見到過浪升說的這些圖紙。方洲當年並不是原大陸的中心,隻是一個相對偏僻的沿海大陸,沿襲著自然生態,不曾擁有過原大陸的先進技術和資源。狄桑曾經翻遍京城所有的圖書和藏品,能找到的珍貴資料都在藏館了。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瓶子是怎麽出現的,而是,這個瓶子此時被找到,意味著什麽。”狄桑慢慢地說道。
“如果知道瓶子的漂流軌跡,也許可以複原湧泉王子當年的航線。”
“八百年都過去了,你就算能複原他的航線,難道還能找到他的艦隊嗎?我們當務之急是如何麵對將要來臨的災難。”
“父親,按照湧泉王子信上說的,如果我們能找到無風帶,也許能找到新的辦法,也許無風帶能躲過洪水,也許無風帶通往新大陸,也許……”
“湧泉王子至今無歸,不正是說明,這個無風帶是死路一條嗎?”狄桑嗬斥道。“浪升,你昨天也說過,現代的航海技術已經比八百年前更先進了,但是這些年來,你們派過無數船隻前往東海,有沒有任何船隻回來報告說,發現過湧泉說的無風帶?”狄桑質問道。
“的確沒有過。近幾十年來,凡是前往東南方向的遠洋輪都是無功而返,而且根據航海日誌看,無論遠洋輪向東行駛多久,回程所用的時間都是同樣的。這基本證明了一點:向東航行到一定程度後,船似乎在原地打轉,而不是前行。這一點,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原因和突破方法。四個月前曉宸親自帶著最新的戰艦再次向東探查,我還沒有接到最新的報告。”浪升若有所思道,“也許我們的方向錯了,應該向西南甚至西北方向探查?”
“父親,你剛才說,當務之急,是如何麵對將要來臨的災難,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說,我的那些夢啟,隻是為了記住過去?”明煜突然問道。
書房內突然安靜下來。
狄桑沉吟著,意味深長地望向低頭看地圖的浪升。沉默中,浪升慢慢抬起頭來,迎住狄桑挑釁的目光。明煜注視著這無聲的交流,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在書房內迅速膨脹起來,他把眼睛漸漸鎖定到舅舅臉上。狄桑眉稍挑了一下,向浪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深吸一口氣,浪升直起身來,在大書桌上翻找了一下,從一堆圖集下麵抽出洛林的畫稿,遞到明煜的麵前:“你先看看這個。”明煜盯著舅舅的眼睛,接過畫稿,低頭掃了一眼畫稿,麵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顫抖的手指吃力地翻著一篇篇畫稿,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最後全身都在顫抖,頹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裏。
“誰?”明煜吃力地問道,抬眼望著浪升,眼神卻在訴說著他對答案的恐懼。
“洛林。”浪升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回答道。
“不!”明煜用手捂住了嘴,瞬間睜大的眼睛中充滿了抗拒和震驚。
“五周前。在出海的船上,他……經曆了七次噩夢。事後他畫了下來。”浪升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就是我們這次前來的原因。”他耳語般地結束了最後一句。
明煜一瞬不瞬地盯著浪升的臉,放大的瞳孔讓他那雙藍色的眼睛看起來都變成了黑色。突然他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手指緊緊抓住自己的頭發,身體在椅子中前後搖晃著。書房裏隻有爐火的劈叭聲,和明煜粗重的呼吸聲。自從浪雲去世後,狄桑從來沒有見過明煜如此失控過。
浪升慢慢繞過書桌,在明煜座椅邊緩緩蹲了下來,伸手按住明煜抖動的雙肩。
“他是個堅強的孩子,你看到了,恢複的很好。”浪升柔聲說道。
明煜停止了搖動,緩緩抬起頭來,通紅的雙眼似乎要流出血來。突然,明煜用雙手抓住了浪升的領子:“他是個孩子!他是個孩子!你偷走了他!你偷走了明源!”
狄桑閉上了眼睛。明煜的爆發,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來自明煜的憤怒和悲傷,才是刺向浪升最深的利刃。讓這個狄桑婚姻上的絆腳石,狄桑家庭生活的破壞者,嚐到自己蘊釀的苦果。他自以為是去拯救一個孩子,卻摧毀了他珍愛的妹妹的一生和一家人。冷眼書房裏的風暴,狄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咽下滿嘴的苦澀。
浪升有力的雙手緊緊握住外甥的雙腕,凝視著他的眼睛:“為了讓他活下來。”
“讓他活下來?你不把他從我們的生活中偷走,媽媽會活下來,我會讓他更好的活下來!”明煜悲憤地咆哮道,他站起身來,拽著浪升的衣領把他拎起來:“他小小年紀失去家人,失去記憶,不會說話,獨自麵對鍍鐸詛咒的噩夢……”
浪升用雙手托住明煜的臉,鎖定他的目光,柔聲說道:“他在一個完美的大家庭中備受寵愛地長大,他記憶中的童年是無憂無慮,健康自由。這一切都讓他成長為一個堅強的精英騎士。明煜,無論當初怎樣選擇都有傷害,這個選擇對他,明源,是傷害最少的。”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狄桑確定此時自己的眼神就是刀子,恨恨地低聲道:“浪升,這根本就不是你的選擇。這是鍍鐸的國事,攝政王的家事。你的幹預,傷害了浪雲,傷害了明煜,傷害了我們這個家,更傷害了方洲!”
明煜眼中的憤怒,在狄桑的最後一句話中,燃燒殆盡了。他攥住浪升的雙手漸漸放鬆,無力地垂了下來。他踱步到壁爐邊,背對著書房裏的二人,右手不停地捋著前額的頭發。這是明煜在高度緊張時候的習慣動作。
良久,他似乎平靜了下來,轉過身來,年輕的臉上,恢複了堅毅的神情:“明源從來都不是禍之起因。方洲,將找到自己生存的出路。”說完,明煜低頭行禮,轉身離開了書房。
浪升看著桌上洛林的畫稿,低聲說道:“他們,比我們更出色,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