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冰原王子的漂流瓶
看著銀托盤上兩個細細的紙卷,狄桑和浪升都陷入思索中。下午才剛剛提到雪國,傍晚就收到快信,如果說這種巧合令人驚訝的話,那麽更令人費解的是,鍍鐸已經十幾年沒有收到過來自雪國的正式消息了。最後一次收到正式信函,還是老國主冰震庭突然去世的時候,他的長子冰彥,發來一封國書,宣告自己繼承國主之位。從此,這個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相對封閉的北方國度,就徹底從中原國度的視野中消失了。每年隻有幾艘商船從疊濤港出發,沿西海岸向北,停經大陸的西北角的格陵蘭港,最終到達大陸最北端的瑞尼爾港口。但是這十幾年來,再也沒有雪國的任何商隊通過幽謐林,順方洲大河,進入中原地帶。
狄桑先拿起鍍鐸北境軍鴿的紙條,展開,上麵寫到,一個五人雪國使團通過幽謐林到達鍍鐸邊境,將乘船到達月帆港,麵見攝政王。狄桑接著展開蓋有雪國國主個人徽章的信卷,上麵隻簡短寫道,雪國近日收獲一條關於鍍鐸的信息,特由雪國國主的弟弟冰河一行五人攜帶前往,麵呈攝政王。
“閉關十幾年的雪國,居然獲得關於鍍鐸的信息?這又能是什麽樣的信息,讓他們匆匆派出如此小型的皇家使團?”浪升沉吟著。
“據記載,前國主冰震庭早年喪妻,次子夭折,中年再娶,老年得一幺子。他去世後兩國雖然沒有了聯係,但是聽聞,長子冰彥即位後,就把後母和弟弟趕到格陵蘭冰原去了。這次來的這位國主的弟弟,應該就是這位幺子。也許這就解釋了為什麽使團如此倉促成行,而且隻有五人吧。”狄桑解釋道。
“好在明煜回來了,明天派他去月帆碼頭迎接一下,無論如何這也是雪國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正式訪問。”狄桑決定道。難得浪升非常讚同地點點頭。
順流而下的渡船上,冰河站在甲板上,眺望著夜色中的方洲大陸。從一早上船到現在,他沒有離開過甲板半步,一瞬不瞬地眺望著大河兩岸陌生的地貌和景觀。看著山巒漸漸變成起伏的丘陵,最後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不變的無盡的綠色,綠色,綠色。這對於常年麵對灰與白的冰原凍土的他來說,是最美的視覺的盛宴。平緩寬闊的大河上快速行駛的大船,比停泊在格陵蘭港口的捕鯨船還平穩。河水的味道聞起來有種淡淡土腥,濕潤而溫暖,河麵上吹來的風也是柔和的,像溫柔的手指拂過長發。繁忙的大河上有很多其他船隻,每當對麵的船隻駛過的時候,站在甲板上的人們會友好地招手致意。
十年來冰封在心底的感慨,在胸中翻滾撞擊著,十年來第一次,他不再約束自己,不再壓抑自己,任憑各種情緒、衝破冰麵、拍擊著他感情的堤岸。“母親,我終於來到了你說的中原,生你養你的故鄉,這裏和你描述的一樣,神奇、美好,充滿綠色。”
一個月前,冰河也是站在甲板上,眺望著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破舊的漁船駛進格陵蘭灣,環抱港灣的狹長的綠色平原已經開始泛黃了,但是頑強的格陵蘭罌粟依然成片地開放著,給這個肅穆的海港抹上一層頑強的色彩。坐在桅杆上的冰河望著越來越近的格陵蘭鎮,數著散落在港口小鎮的五顏六色的小木屋。這是他每次出海捕魚歸來的儀式,當他能看到鎮子最遠處那所孤零零的白色小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終於回來了,但是,冰河,永遠沒有家。
摸了摸懷裏的東西,冰河有一種預感,他的冰原放逐要告一段落,他的人生可能就此改變。
一頭白發的格陵蘭鎮的老鎮長古德正站在碼頭上,率眾迎接著歸來的漁船。這是格陵蘭鎮的傳統,每逢漁船歸來,鎮長都要帶著出海者的家人們等候在碼頭,給歸來的親人們送上水和食物。因為漁船的補給非常有限,每次回航的最後幾天都難免水盡糧斷,所以家人們都會等在碼頭讓饑渴的親人們能第一時間喝到幹淨的清水。
冰河沒有家人。冰河在格陵蘭鎮上沒有家人。冰河在方洲大陸上也沒有家人。每次都是老鎮長的孫女兒雪蓮娜給他遞上一缸水。喝完水,冰河向老鎮長和雪蓮娜鞠躬行禮後,便向鎮子最遠處的白木屋走去,那裏是他住的地方。木屋的後麵,有一個種滿紅色罌粟的花園,母親就埋葬在這裏。隻有拜過母親的墓碑後,冰河才算真正的上岸了。他照例把這次出海拾到的最獨特的一個貝殼放在了墓碑前。
冰河把行李放在簡陋的木屋裏,又折回到鎮子上,去了老鎮長的家裏,漁船的船長凱恩也已經等在這裏了。鎮長和船長正盤腿坐在小茶幾前,幾上的茶壺正在茶炊上冒著熱氣,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茶香,這個味道讓冰河想起小時候每天都會看到的畫麵:母親用一個精美的銀勺子攪動茶杯中的蜂蜜,勺子碰撞在茶杯上發出好聽的聲音。可是自從來到格陵蘭鎮,母親再也沒有喝過茶,他們連茶杯都沒有,更別說茶葉和蜂蜜這些奢侈品了。
冰河搖搖頭,拒絕了鎮長的茶,然後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布包,遞給船長凱恩。船長接過來後,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布包,一個古色古香的琉璃瓶子露了出來。半透明的瓶子裏麵,有一卷東西。
“這是幾天前冰河從礁石縫裏撿到的。我們打開看了看,好像是中原古代的東西,不知道怎麽漂到北冰海這邊了。我們帶回來給您看看。”船長一邊雙手把瓶子遞到古德麵前,一邊解釋到。
古德顫抖地接過琉璃瓶,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瓶子完好無損,表麵光滑,沒有海藻海貝等附著物。他小心地打開瓶口,從裏麵倒出一個卷軸。瓶子裏很幹燥,卷軸保存得相當完好。卷軸是用薄羊皮做的,緊緊地卷在一個做工精致的木軸裏,這種做工的確是中原的工藝。古德把卷軸又遞還給了冰河,示意他展開羊皮紙。冰河小心翼翼地抽出保存完好的羊皮紙,兩個手掌大小的紙麵上,一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一麵畫了一張航海圖。在航海圖的下方,有一個紅色的印章,是個盾牌的形狀,上麵一個王冠,盾牌裏麵有幾個古體字,看起來應該是中原古代皇家的標誌。
冰河並不認識盾牌裏麵古怪的字體,但是他能看懂另外一麵中的字。他從來自中原的母親那裏學過中原的文字,知道一些中原的風土人情和曆史故事。屋子裏這三個人中,也隻有冰河還能看得清楚羊皮紙上的小字。他把紙拿到窗口,在透進來的日光下仔仔細細的又看了一遍。
“這些字是一個叫做湧泉王子的人寫的,這是他放出的第二個漂流瓶,希望拾到的人交給鍍鐸國王。他說他們的船到了一個無風帶,但是無論怎樣航行,都不能離開那個無風帶。他不知道他們的船漂了多久。他把他們到達無風帶以前的航線畫在了後麵。他說他會一直投放漂流瓶,希望消息能到達方洲,到達鍍鐸月帆京城。他相信如果能有辦法繞出無風帶,會有偉大的發現。”冰河大致能理解到這個程度。
他的心在激動地跳動著。他記得母親曾經告訴他,在雪山的後麵,是一片很大很遼闊的平原,有很多國家,最大的一個國家叫鍍鐸,鍍鐸有著方洲大陸上最宏偉的京城,是依山而造的,叫月帆京城,因為那座山看起來像一個帆船,山前有一個彎彎的湖,像月亮。中原的人都會想辦法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這個偉大的京城。在中原大陸的最南邊是南海國,那裏很暖和,孩子們天天可以在海裏遊泳,那裏有著各種美麗的花朵和奇異的水果,和冰原地帶完全不一樣。
冰河小時候有一次隨著漁船出海,遠遠地看到過一艘巨大的帆船,像一座浮島般地飄在靜靜的海平線上,三片巨大的白帆上飄著紅色的旗子。老船長告訴他們,那是南海國的軍艦,南海國在大陸的另外一邊,和他們住的冰原地帶隔著一萬道山峰。從那一刻起,冰河就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離開冰原地帶,去雪山的另外一邊。去那個很暖和的南海,看看巨大的軍艦。
但是他不能離開冰原地帶,雪國國主把他和母親發配到這個荒涼寒冷的凍土地帶,沒有國主的命令,他們永遠不能離開這片土地。能夠和漁船出海,已經是老鎮長能做到的極限了。
“你是在哪裏找到的這個瓶子?”老鎮長問道。
“漁船在經過破浪礁的時候,我們幾個人乘小舢板去島上找貝殼。我看見在一個礁石縫裏麵,有一個東西閃著亮光,我就遊過去看看,發現這個瓶子卡在一個很高的縫隙裏,可能是漲潮的時候留下的。”冰河說道。
古德聽完冰河的陳述後,又把精致的羊皮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說:“湧泉王子的故事我們都聽說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這個瓶子裏的條子,是不是真的那麽古老了。我們把這個東西交給雪國國主,讓他去決定吧。”
轉過頭來,古德若有所思地看著冰河:“三天後,貨船要出發去瑞尼爾港,從那裏可以乘小船到雪都城。你就和船長還有我的長子阿列克一起去。我太老了,恐怕熬不了一趟來回。”頓了頓,老鎮長繼續道:“冰河,如果國主需要把這個瓶子送到中原去,你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著到雪山那邊去看看。但願月亮女神保佑你,讓你離開這冰雪之國,去看看中原大陸。”
冰河低下頭,看著手裏這個精致古樸的琉璃瓶,覺得自己就像這個瓶子一樣,一直被卡在暗礁島,任憑海浪怎樣拍擊下麵的礁石,都不能讓他獲得自由。他需要命運的雙手,把他從這裏推出去,哪怕是撞個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老鎮長留住冰河在他家吃晚飯,席間,鎮長的孫女雪蓮娜一直用漂亮的藍眼睛在偷看冰河。雪蓮娜十五歲,是鎮子裏最漂亮的女孩子,她擁有著純粹雪國人的的金頭發,白皮膚和藍眼睛。冰原地帶是雪國的發配地,住在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是被流放的罪犯或者低等的混血種。所以美麗的雪蓮娜就像這裏的公主一樣尊貴。公主當然都喜歡王子,而冰河正是被國主流放的雪國小王子。她從小就喜歡這個比她大三歲的沉默的男孩子,她喜歡冰河漂亮的灰藍色的眼睛和神秘的黑色頭發,冰河的冷漠和孤僻讓她好奇,冰河的勇猛和不羈讓她著迷。
“你真的要去雪都城了嗎?”飯後,雪蓮娜忍不住追到門口,問即將離去的冰河。冰河點點頭。“你還會回來嗎?”女孩子擔心地問道。冰河想了想,點點頭。很可能,他會被同父異母的國主大哥,再打回冰原地帶。“我會在這裏等你的,冰河,你別忘了我。”女孩子說道。冰河沒有回答,欠了欠身,向少女告別,走入夜色中。
冰河的父親是雪國的前國主冰墨恒。冰墨恒和發妻生有兩個兒子,冰彥和冰嵐。可惜他的妻子生冰嵐的時候因難產而死,冰嵐不久也夭折了。悲痛的冰墨恒鰥居多年,卻在中年的時候,在幽密林裏遇到了一個來自鍍鐸邊城的少女,雲曼珺,並瘋狂地愛上了她。冰墨恒不顧兒子和大臣們的反對,娶了中原人雲曼珺為妻,並生下了冰河。這個混血王子有著母親的黑色頭發和父親的藍色眼睛,冰墨恒對這個小兒子萬分寵愛。
冰河八歲的時候,冰墨恒突然病逝,沒有來得及留下任何遺囑。一夜間冰河母子失去了保護,長子冰彥繼承國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雲曼珺母子以行魅術的罪名發配到雪國最荒涼的冰原地帶。在老國主的忠實隨從據理力爭之後,才勉強同意他們母子居住在格陵蘭鎮的邊緣,但還是永久剝奪雲曼珺的國母身份和冰河的王子身份。而且沒有冰彥的命令,他們永遠不能離開雪國。
從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小王子到落魄流放的混血平民,巨大的落差給冰河母子的身心都帶來極大的創傷。但是堅強的母親,給冰河撐起了一片天,爭取了幾年時間,讓他生存下來,並成長起來。母親雲曼珺是一個傳奇般的女子,在她遇到冰墨恒以前,她曾遊曆過方洲很多地方,她一直希望冰河能有一天離開雪國,她教冰河中原的文字和文化,告訴他世界很大,隻要心中有希望,就能生存下去。雖然雲曼珺一直沒有從喪夫的悲痛中走出來,但是她選擇堅強地麵對苦難生活的打擊,為小小年紀的兒子撐起一個家,讓冰河能在生活的巨變中生存下來。然而堅強的內心敵不過生活環境的艱苦,身體柔弱的母親在冰河十歲的時候,沒有熬過那個奇寒的冬天。
母親的去世,讓冰河一夜成人,他將一切情感都和母親一起,埋葬在了冰原的永久凍土之下。他似乎從孩童一步成年,沒有過少年時代。格陵蘭鎮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笑容,他很少說話。為了生存,他和最勇猛的獵戶們一起去凍土帶獵狼,和最拚命的漁民們一起去深海裏捕鯨。除此以外很少與人交往。鎮上的人都很同情這個男孩子,但隨著冰河的成長,大家的同情變成了敬佩,都在他身上和眼神中,看到強者的風範。
再次上船,冰河望著碼頭上相送的人群,有著優美歌喉的雪蓮娜,照例唱起格陵蘭的啟航民謠,《祈風》
如果藍天許我一陣風,我願風托起空中的雲,
如果大海許我一逐浪,我願浪推動航行的船,
如果白晝許我一縷光,我願光溫暖水手的臉,
如果黑夜許我一顆星,我願星指引家的方向。
當你百裏、千裏、萬裏,漂泊在海上,
我最親愛的人啊,
請你萬裏、千裏、百裏,回到這海港。
十一年後,冰河終於踏上了開往雪都城的貨船。他還不知道,他找到的這個漂流瓶,改變的,不隻是他個人的命運。而雪都城,也隻是他萬裏征程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