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浪升的選擇 (1)
看著洛峰岩疲憊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外,浪升習慣性地抬眼看向書桌邊牆上掛著的少女畫像。畫麵中的她,永遠定格在十六歲花季最美麗的時刻,雖然對浪升來說,小妹妹浪雲任何時候都是最美麗的。“他現在和你長得一摸一樣,有時候我都怕會叫錯名字。他性格也像你,善良,溫柔,敏感。他的善良,讓他比任何人都堅強,你放心,他會好起來的。”對著畫像,浪升默默地在心中說著。
浪升是家裏的長子,有兩個妹妹,大妹妹浪瑤,小妹妹浪雲。浪雲是家裏最受寵愛的小公主,她長得很像他們的祖母,繼承了雪國人白皙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睛,又有著南海國女孩子的嬌小身材,從小就漂亮精製得像個娃娃,是浪升和浪瑤抱著長大的。浪雲性格溫柔嫻靜,喜歡彈琴唱歌,在南海國的陽光沙灘上自由自在地成長,大家都認為她應該擁有最幸福美滿的人生。但是,她卻被鍍鐸的攝政王狄桑看中,驚為天人,執意迎娶。
浪升和自己的父母都非常反對甚至抗拒狄桑的求婚,一來鍍鐸遠在北方,月帆京城是個山城,山頂的城堡常年寒冷;二來,鍍鐸是一個以保守嚴謹而著稱的國度,鍍鐸人高傲冷漠,宮廷生活繁文縟節,和崇尚自由平等的南海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文化和世界。浪升和家人都擔心,天真善良的浪雲不能適應鍍鐸攝政王王妃的生活;三來,狄桑年齡比浪雲大二十歲,比浪升還年長十幾歲,求婚的時候已經快四十歲了。而最讓浪家人不能接受的,就是是鍍鐸皇家千年來奉行的獨生子律法,居然在皇家結束後的攝政王時代,這個陋習還一直被沿用。這個律法就是,鍍鐸攝政王可以有很多女兒,但是為了避免爭權奪利,隻能有一個兒子,一個繼承人。所以每代攝政王,在生了一個兒子後,就不再生育後代了。這和南海國的大家庭文化完全背道而馳。
所以浪升非常反對這門婚事。但是,年輕天真的浪雲卻很喜歡那個身材高大,麵貌冷峻,帶著神秘感的攝政王。在她眼中,他就是傳奇故事裏來自北方的寒冷王子。經過很長時間的交涉,狄桑終於在兩個“原則問題上”做出讓步,同意:一,每年浪雲可以自己或者帶著孩子回南海國小住;二,除了長子,如果有其他男孩子出生,均由浪升帶回南海國,隱姓埋名,做一個普通的南海國居民。
讓浪升和一家人都很欣慰的是,遠嫁後,浪雲似乎很適應北國山城的生活,至少她從來沒有向家裏人抱怨過鍍鐸王宮生活的沉悶或者月帆城冬天的寒冷。而且不久,浪雲生下了兒子明煜,等到明煜兩歲以後,每年浪雲都會帶著他到疊濤城住一段時間。聰明活潑,精力旺盛的明煜和浪升一家人相處得很好,特別是和表兄弟們在一起玩兒得非常開心。
明煜和浪升的長子曉宸年齡相仿,明煜小了半歲,兩個男孩子之間的競爭從第一眼看到對方的時候就開始了,簡直就是無休無止地一路糾纏著長大的。小的時候比個頭體重,比力量和靈巧;稍微大了一些比騎馬射箭,舞槍弄棒;再大一些比軍隊管理,用兵布陣。但是明煜永遠在一點上贏不過曉宸,那就是曉宸在家裏是大哥,統領兩個雙胞胎弟弟和一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妹妹”。而明煜,永遠是家中獨子。浪升曾多次警告過曉宸,千萬不可以拿這個做比較,也多次和自己的子女提起,不要問浪雲姨媽和明煜有關孩子的問題。但是浪升每每看到明煜看著表兄弟們玩兒在一起時,目光中流露的羨慕和渴望,他知道,明煜非常在意。
浪雲曾經告訴過他,明煜七歲的時候從老師那裏學到了鍍鐸關於皇族和攝政王家族必須要遵從的獨子律法,非常氣憤,當場和老師頂撞起來,質問這個律法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並拿浪升一家做例子,說明兄弟之間不可能因為長幼而殘殺,隻會互相愛戴。他曾多次和狄桑提起要求廢除這個律法,從爭論到哭鬧到絕食,被父親忽視過,斥責過,懲罰過,禁閉過。但是從來不放棄。明煜對浪雲保證過,等自己當了攝政王,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廢除這個律法。
十二年的光陰一晃而過,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直到明煜九歲的時候,浪雲再次懷孕。從月帆京城的王宮到疊濤城的城堡,每一個人都高度的緊張。浪雲生明煜的時候,是姐姐浪瑤去了月帆京城陪伴的,這次浪瑤也懷孕並且馬上就要生產了,所以浪升帶著妻子前往月帆京城,因為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按照狄桑和浪雲婚前的協議,如果這次生的是個男孩兒,浪升就要把孩子抱回到疊濤城撫養。除非,攝政王狄桑願意廢除獨子律法。
九歲的明煜並不知道這個安排,他的情緒在兩個極端中徘徊,當浪升抵達月帆京城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明煜,那個陽光自信,熱情開朗的小小少年,變成了一個焦慮不安,敏感脆弱的小男孩兒。雖然明煜在母親麵前表現的極為體貼平靜,但在學堂裏,在訓練場上,他一會兒心不在焉,一會兒暴躁無常。浪升到的那天夜裏,明煜偷偷跑去找舅舅,希望舅舅能夠說服父親的固執。浪升隻能拍拍明煜的頭告訴他,這不是明煜該操心的事,一切都會順利,他隻需要安安心心等待弟弟或者妹妹的到來。明煜說他希望有個妹妹,像曉容表妹和洛桐表妹那樣的女孩子。浪升也希望結果可以如此簡單完美。
不知道是因為過於緊張還是年齡問題,這次懷孕,浪雲反應非常劇烈,最後幾個月隻能臥床。非常疼愛妻子的狄桑心情非常不好,臉色也越來越陰鬱。在浪升試探狄桑對這個孩子生下來後的的打算的時候,狄桑表示了他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已經心生不滿。浪升一再提醒狄桑,無論如何他不能傷害這個孩子,浪雲將經受不起任何打擊。
結果,浪雲還是早產了,而且是難產。浪升再也不想經曆一次那種精神上的煎熬了。終於,當產婆趕來報告說,孩子生下來了,但是沒有呼吸,而且產婦也沒有了心跳的時候,不信天不信地的浪升,跪倒在地上,心中禱告著:請救活我的妹妹,我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她的生命。
然後傳來了孩子的啼哭聲,聲音雖然微弱,但是在一片混亂後突然死寂的王宮裏,這生命的啼哭如此讓人感動。很快產婆又跑來報告說,孩子被倒提起來打了一下後,哭了出來,有了呼吸,而且當她們把嬰兒放到母親的胸前的時候,奇跡發生了,母親的心跳也恢複了,並蘇醒過來。
帶回她生命的,是被她賦予了生命的這個孩子。浪升和狄桑甚至都忘了問,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是個男孩兒,攝政王家族中不能存在的次子。當那個小小的布包被放到浪升的懷裏的時候,他看到一張皺皺巴巴的小臉兒,一多半兒被一雙長長的眼睛占據了,那雙眼睛正在努力地要睜開。當一條縫隙終於開啟的時候,浪升驚訝地看到兩顆晶瑩的綠色,讓他莫名記起外婆最愛佩戴的“人魚淚”珍珠項鏈。
方洲中部的鍍鐸人,大多數是深灰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明煜的眼睛是淺灰中帶著藍色,源於浪雲外婆的雪國血統。而這個孩子的眼睛,居然是傳說中的人魚族的綠色。浪升失神地想起人魚淚的傳說:如果你有一顆人魚淚的珍珠,又遇到人魚,你可以許一個願,人魚幫助你實現了願望後,你就要把人魚淚歸還給大海。想起他剛剛向上天的祈求,浪升不由自主地緊緊摟住了懷裏的嬰兒。
浪雲自然舍不得自己曆盡艱辛才生下來的孩子,她時時刻刻緊緊抱著新生的嬰兒,不能忍受他離開她的視線。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連接著她和孩子的生命。她給孩子起名明源,希望他能像南海國的浪濤那樣生命不息,自由湧動。
浪升明白,強行將母子分離必會造成可怕的後果,於是他和狄桑激烈爭論了很久,逼著狄桑起誓不會傷害明源後,告別了妹妹,和妻子回到了南海國。整個鍍鐸都以為攝政王會因為次子的到來而廢除獨子律法,但是狄桑遲遲沒有宣布他的決定。這讓浪雲和明煜都非常不安。雖然浪雲的健康再也難以恢複到從前的樣子,她還是堅持要自己喂養明源,時時刻刻把他帶在身邊,片刻不能離開她的視線,似乎在提防著狄桑。這讓本來就對明源的出生非常不滿意的狄桑,對這個兒子更是充滿了嫉恨。
和生下來就健康無比,充滿活力的明煜相反,明源天生瘦弱多病,幾乎每個冬天都會生病,一病就是幾個月,直到冬天結束。浪雲尋遍方洲名醫,大家最後總結出的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讓孩子在暖和的地方過冬。於是,明源四歲那年的夏末,他被送到了疊濤城,因為浪雲的身體一直沒有恢複,不能忍受舟車勞頓,所以自從明源出生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去過疊濤城。而明煜也因為馬上要進入軍營訓練,不能一起來。所以小小年紀的明源,第一次離開家,就孤身一人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四歲的明源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智慧,他可以口齒伶俐地和成年人交流,雖然比較內斂,但是彬彬有禮,有問必答。他非常瘦小,蒼白的小臉幾乎被大大的眼睛占去了一半,柔順的黑色長發披在肩上,像極了他媽媽小時候的樣子。浪升對明源有一種特別的寵愛,其他孩子們也非常喜愛這個乖巧的小表弟,曉容更是把弟弟當作娃娃一樣帶在身邊。很快,明源適應了這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大家庭,雖然他非常非常想家,想念母親和哥哥。
南海國的陽光和溫暖卻沒有能夠阻擋病魔的侵襲,幾個月後,明源舊疾複發,持續高燒不退,最後進入昏迷狀態。從月帆京城趕來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讓他退了燒,但是明源卻一直沒有從昏睡中醒過來,醫生們也束手無策,擔心持續的高燒燒壞了他的腦子和神經係統。
禍不單行,浪升的大妹妹浪瑤公主的小兒子,洛林,也在這個時候出事了。他從高高的樹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洛峰岩帶著洛林和女兒洛桐乘船來到疊濤城求醫。洛林的外傷很快就愈合了,但是和明源一樣,他就是昏睡不醒,醫生們同樣擔心,他摔壞了腦子,影響了神經係統。
兩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被安置在同一個房間,周圍放滿了玩具,本來是最貪玩兒的年齡,他們卻隻能靜靜地躺在床上,在昏迷中度過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曉容和洛桐姐妹倆每天輪流守在他們身邊,給他們講故事,給他們按摩身體,喂湯喂藥。
終於有一天,一個男孩子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清澈的眼睛,綠色的眼睛,困惑地望著周圍的一切。明源,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而另外一個男孩子,洛林,卻在同一天,停止了呼吸。
那是悲傷的一天。痛苦的一天。
從幾個月的昏睡中蘇醒過來的明源,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認識周圍任何一個人,他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鳥,縮在被子裏,隻有洛桐能夠接近他。對於洛桐問他的所有問題,他都隻用搖頭來回應。醫生宣布的結論是:明源不僅失去了記憶,還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些是不是暫時的,會不會在將來恢複一定的記憶甚至說話的功能,這些都很難預料。
失去了弟弟的洛桐非常傷心,她把對洛林的思念和關愛都放在了明源身上。當她提起洛林的名字的時候,對周圍一切都沒有反應的明源突然抬起了頭,清澈的眼睛望著她,那雙綠色的眼睛似乎在問:“這是我的名字嗎?”
洛桐跑去求父親,把明源留給她。
浪升和洛峰岩在書房裏默默地對坐著。這並不是一個選擇題,因為命運似乎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們隻需要接受這個結果。浪升則麵對著更艱難的選擇:是否何告訴妹妹浪雲事情的真相。他決定先將攝政王次子病逝的消息傳回到月帆京城,並擇日將病逝的孩子下葬在疊濤城浪家墓園。然後浪升親自去月帆京城,當麵告訴妹妹其中的安排。同時,他要求一切知道內情的醫師們發誓,永遠埋葬這個秘密。
這個決定成為浪升今後人生中永遠的悔。因為南海國海上戰事突然吃緊,他沒有能夠立刻動身去月帆京城,等他聽說妹妹浪雲公主病危的消息再趕去的時候,卻沒能見到最後一麵。他永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明源的噩耗惡化了浪雲本來就虛弱的病體,他不敢想象一個母親最後的絕望。她的突然離世,是浪升永遠的痛。
所以他加倍地寵愛著這個最小的外甥。每年洛林都會在疊濤城住上好幾個月。兩家除了年長的三個孩子外,其他三個男孩子都不知道洛林的秘密。比洛林長兩歲的洛青似乎很快接受了弟弟的回歸,並沒有很多疑問,一味地寶貝著這個失而複得的弟弟。和洛青年齡相仿的自己的雙生子也糊裏糊塗地跟著大家叫這個曾經的“娃娃弟弟”為洛林。若不是他長得越來越像少女時代的浪雲,浪升真的願意永遠忘記洛林的真實身份。
而明源似乎也在洛林的身份裏得到了新生。他在盈月堡的大家庭裏健康快樂地成長著,不再瘦弱多病,變得活潑開朗。雖然他的記憶再也沒有回來,他也一直不能說話,但是他的聰敏和獨特的才華,總讓他成為中心人物。
洛林有著超常的聽力,驚人的觀察力,和天才的藝術表現力。浪升有時候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真有讀心能力,早就知曉一切秘密。但是每次洛林看著浪升時候那純真的目光中的信賴,浪升知道,洛林隻是一個優秀的孩子。
然而這個十七歲的大孩子,卻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麵對命運帶給他的最殘酷的成人禮。
浪升再一次要麵對人生的選擇。雖然,這仍然不是一個選擇題,因為命運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們隻需要接受這個結果。
答案也許在京城
五天後,在自己的書房裏,浪升以南海國國主的身份,召見麾下兩位剛剛受封的年輕騎士,洛峰岩也在場。洛林和戰澤身著製服,預感到這次談話的重要性,顯得局促不安。
浪升讓兩個年輕人在他的書桌對麵坐下來,洛峰岩則坐在壁爐前的沙發椅中。“你們這一批訓練營畢業新兵,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出海見習任務。特別是洛林,及時發出警報,避免了全船遭遇危險。戰澤,這裏麵你也功不可沒。你們均會被記戰功一次。”兩個年輕人剛要起身敬禮,浪升示意他們坐著不要動。
“今天叫你們過來,是有另外的緊急任務。”浪升停頓了一下,從桌上拿起已經裝訂好的洛林的畫稿,“你們大概也很想知道,這些景象到底有什麽意義吧?”兩個年輕人很認真地點著頭。
“全方洲,隻有鍍鐸的攝政王,有可能解開這個迷,我必須向這位攝政王當麵稟報這個情況,並將畫稿帶去月帆京城。他一定會親自詢問畫下這些畫麵的人,詢問更詳細的夢中的景象。所以,洛林,我必須帶上你同行。”洛林望著浪升,鄭重地點點頭。旁邊的戰澤顯得幾分焦急起來。
“考慮到目前你的身體狀況,我們走水陸,從海珠港進入方洲大河,在月帆港下船,從那裏到京城,隻有半天的騎程。你可以利用船上的時間盡快恢複體力。”聽到水陸兩個子,洛林本來就蒼白的臉,顯得更加蒼白了。他艱難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轉向戰澤,浪升繼續說道:“戰澤,我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都在洛林的身邊,這次如果沒有你守著他,後果難以想象。京城之行,我需要你同行,你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地保護洛林。”戰澤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立正敬禮:“戰澤領命!”
浪升點頭,示意戰澤坐下,繼續對兩個年輕人說道:“鍍鐸的攝政王狄桑出名的冷酷,據說他有洞察人心的本領。洛林,他對你和你的夢境,會非常感興趣,並會不斷提出嚴酷的詢問。我不會讓他強迫你再次經曆那些回憶,我們會保護好你。但是戰澤,如果我和我的衛隊不在你們身邊,你就是洛林的防線,明白嗎?”
戰澤又從椅子上彈起,立正敬禮:“戰澤明白,戰澤請命!”
這時候,洛峰岩站起身,走到戰澤麵前,雙手按在戰澤的肩膀上,微微仰視著眼前比自己還高一些的年輕人,真誠地說道:“作為一個父親,我感謝你的忠實和友誼。我們全家都感謝你。”
戰澤突然不好意思起來。
回基地的路上,戰澤對即將來臨的月帆京城之行興奮至極,因為兩個原因:第一,這是他成為騎士以來的第一個正式的軍事任務,而且是浪升王子直接下達的命令。第二,戰澤從來沒有去過京城。沒錯,他這個連鳴沙堡都去過的人,卻居然沒有去過月帆京城。雖然從海珠港乘船到月帆京城隻需要三天的時間。
洛林則顯得心事重重,完全沒有戰澤的興奮。他望著馬車車窗外海港上的軍艦,不確定回到海上後,噩夢會不會再次襲來。
自從在基地醫療室裏醒過來後,洛林就一直深陷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中走不出來。七天七夜的煎熬讓他身心疲憊。噩夢中的窒息如此真實,但最讓洛林不能忍受的,不是死亡帶來的恐懼,而是無邊無際的絕望:方洲大陸上這一切的一切,都將沉沒。堪比天高的巨浪,連飛鳥都在劫難逃。隻有親眼目睹過,親身經曆過,才能體會的絕望。而他,經曆了七次。
他希望自己能呐喊,能嚎啕,能把胸中的絕望排泄出去。但是他隻能虛弱地把頭埋在枕下或者戰澤的懷裏,無聲地哭泣。
人生第一次,洛林感到迷茫。他的記憶從五歲開始,從來不記得自己會說話,但是他有超常的聽力和記憶力,是家族中最受寵愛的老麽,他喜歡大海,喜歡航海,一心要成為方洲最榮耀的飛鴻騎士團的海戰隊的一員。因為不能說話,他永遠不可能成為艦長,不過隻要能在海神領航戰艦上當一個水手,他就滿足了。但是現在,他第一次近距離的認識和體驗了死亡,不,不僅僅是自己一個生命的死亡,而是一個世界的滅亡。在命運那不可抗拒的滅絕打擊麵前,一切都那麽渺小和毫無意義,就連有海上戰神稱呼的曉宸哥哥,也不能拯救這片大陸。洛林自己的存在,他的奮鬥,他和戰澤一起為之奮鬥的夢想,在訓練營裏苦熬了兩年的戰友們的奮鬥,都沒有了任何意義。隻需一瞬間,這個世界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洛林希望有人能告訴他,這一切就是毫無意義的噩夢,既不是方洲的去過,也不是方洲的未來。他一心盼望舅舅可以帶給他安慰,提出一個完美的解釋。但是似乎浪升完全沒有答案,他們必須去一趟京城,希望能在方洲的中心,在攝政王那裏,找到一些啟示。洛林預感到,這一切都僅僅是一個開頭。而他,目前完全沒有心力和體力去探索下一步。
他想忘掉這一切,他希望能把過去的兩周從記憶中抹掉!如果有一種藥,能讓他忘記過去的兩周,他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或者也許能像他小時候那樣,一覺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那樣的話,他就不是洛林了,沒有記憶也就沒有了父母家人,沒有了戰澤,那樣的生命又有何意義呢。相比之下,背負著恐懼和創傷繼續前行,似乎是洛林唯一的選擇。
洛林害怕天黑,害怕睡覺,害怕噩夢會繼續。“不確定才是最可怕的。”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他不想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擔驚受怕,他需要一個答案,無論答案是怎樣的。
也許,那位遠在京城的攝政王,會有一個合理的答案,解釋這一切。
兩天後,一艘中型三桅豎帆的商船從疊濤港的海軍港起航,向東朝海珠港方向駛去。這艘貌不驚人的狹長商船是由軍艦改裝的,具備戰船的速度和靈巧,還裝備了左右各三門加農炮。船上除了掛著一麵南海國的旗幟外,船身和船帆上都沒有飛鴻騎士團的標識,更沒有南海國國主浪升的個人徽章。為了確保以最快速度到達月帆京城,避免沿途沒有必要的外交禮儀性質的停靠和進出港口的禮炮,浪升決定微服出行,等過了海珠港後再飛鴿傳信到月帆京城,稟告攝政王自己的到來。
相比上幾次出海時擠在軍艦最底層的水手艙房,這次洛林和戰澤得以住在一個寬敞的雙人艙房,還有一個一半在吃水線以上的舷窗。夥食雖說不上奢侈,但是相當豐富可口。他們沒有被分派任何水手任務,一時間,二人都覺得有些無所適從。浪升希望洛林能多在甲板上曬曬太陽,好好休整,盡快恢複體力。可是洛林卻找一切理由躲在艙房裏。他不是看書就是畫畫,累了就發呆。當他把床邊艙板上的一個無聊的木頭花紋,畫出了五種不同風格的圖案後,戰澤決定是時候好好談一談了。
自從上次出海回來後,戰澤還沒來得及和洛林好好聊天,他們就又上船了。戰澤深知洛林心中的焦慮和對夜晚的恐懼,他知道洛林整夜整夜不敢睡覺,生怕睡著後會再做噩夢。白天偶爾瞌睡一下,也馬上會驚醒過來。所以他的恢複非常緩慢,人也越來越憔悴。隨行的軍醫羅勁不僅是一名普通的外科醫生,還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心理醫師,從他們搬進基地醫療所那天開始,他就每天分別對洛林和戰澤進行心理治療。他告訴戰澤,這時候最能幫助洛林恢複的,就是戰澤的關懷和理解。並鼓勵戰澤對洛林要有耐心,和他多交流。
“上次還是個穿著燈籠褲,頭戴羽毛帽的小侍從,現在成了一隻站起來拿著盾牌的獅子。”正好“經過”洛林身邊的戰澤,看著他畫本上的第五個對同一個木頭花紋的演繹,嘖嘖地說道。“你聞起來像坨纜繩了,和我去甲板上曬曬太陽吧。”戰澤知道洛林通常對自己的個人衛生要求非常高。
靠坐在床頭的洛林扔掉手裏的畫本,撿起一個枕頭,戰澤剛要躲開枕頭的襲擊,卻看到洛林用枕頭把自己的頭蒙住,翻身趴倒在床上。房間裏非常安靜,隻有船頭破浪的聲音和船身搖晃的聲音。戰澤在洛林的身邊輕輕坐下,等了一會兒,慢慢把洛林緊緊握住枕頭的雙手掰開,把枕頭拿開,傳來洛林快要窒息的抽泣聲。
戰澤想說些什麽,但是他能想到的話,羅勁醫生大概都說了吧。他摸了摸戰澤的頭發,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不肯睡午覺的時候,阿婆就用手指輕輕抓他的額頭,給他唱歌或者講故事,他每次無論怎樣掙紮,都很快就睡著了。他板起洛林的身體,讓他側過身來,把臉對著裏麵的艙壁,想了想,又拿起那個枕頭,把艙壁上那個魔性的圖案擋住,然後自己靠坐在床頭,學著阿婆的樣子以最輕柔的動作輕撫著洛林的額頭,一邊哼唱起一首家鄉的民歌:“美麗的姑娘索非亞,快快來到我的小船呀,月亮就要升起來啦,快快來到我的小船呀。”
戰澤頭一歪,從瞌睡中醒來,正要罵自己怎麽先睡著了,才發現,旁邊傳來洛林均勻的呼吸聲。他,終於睡著了。戰澤在心中感謝著阿婆。連日來因為擔心洛林,戰澤自己也沒怎麽休息,趁他終於熟睡著,戰澤也躺平下來。眼睛還沒閉好,就又睡著了。
濃濃的迷霧裏,洛林聽到海水的聲音,舒緩而有節奏,他知道自己又在船上了。他仔細傾聽,能聽到不遠處海豚的叫聲。“海豚!報警!”他的身體陡然緊張起來,但是迷霧似乎包裹著他,不能動彈。一個有力的手臂抱緊了他,然後他聽到那熟悉的戰鼓般律動的聲音,這是戰澤的心跳,兩年來洛林最最熟悉和信任的聲音,永遠伴隨在他身邊的聲音。同時他還感受到這聲音的震動,就在自己耳朵下方。所以,他不用報警是嗎?再聽,海豚的聲音漸漸遠去,隻剩下舒緩的海水聲和戰鼓般的心跳聲。於是洛林緊張的身體放鬆了下來。繼續望著周圍的迷霧。直到他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離他和戰澤越來越近。
戰澤似乎說了些什麽,那腳步聲又輕輕離去。洛林又回到迷霧裏。“他應該叫戰鼓。也許以後他的兒子可以叫這個名字。”洛林很認真地想著,“別忘了告訴戰澤。”他提醒著自己。
洛林是餓醒的: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感到過饑餓了,他也不知道多久不是被驚醒的。然後他發現自己貼在戰澤的背上,至少是自己的臉和耳朵是貼在戰澤的背上的。這解釋了一直不停息的戰鼓擂動的聲音。他躺平,轉頭看到外在一邊的枕頭,和艙壁上那個圖案,漸漸想起來睡著前的爆發。多日來緊繃的神經讓他食不下咽,睡不能眠。他看到好友眼中的焦急,舅舅眼中的關懷,但是他就是不能放鬆下來。現在,經過一個無夢的好眠,他覺得可以相信,一切真的會開始好起來。
“睡美人終於醒了!”戰澤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咕噥著。“好餓啊。”他坐起身,看著舷窗外麵,黑乎乎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了。你餓不餓?”戰澤轉頭,黑暗中並看不清對方的臉。洛林點點頭。戰澤摸索著點亮了蠟燭,看了看懷表,“我們睡了十二個小時?”傳來他難以置信的聲音。“現在早上四點。要等早飯了。”洛林比劃著:“餓得肚子疼。”
於是他們決定去廚房碰運氣。他們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值班的水手告訴他們,浪升王子特地囑咐過,任何時候都要給他們兩個準備食物。於是他們不僅喝上了熱雞湯,還有剛烤好的麵包和冷肉。洛林雖然很餓,但是吃了一點兒就吃不下去了,隻好眼巴巴地看著戰澤非常熱心地風卷殘雲式掃蕩了二人的食物。抹抹嘴,戰澤說道:“白天多曬曬太陽,在甲板上走走路,就能多吃一些了。”
浪升非常欣慰地看著朝霞中,甲板上兩個年輕的身影,海風吹著他們濕漉漉的頭發。沿海岸線的短途航行,他們船上有足夠的淡水可以使用,於是兩個年輕人在日出前泡在大桶裏,把身上“纜繩的味道“洗掉了。
“後天就要經過海珠港了。”戰澤萬分思念地說道,“不知道會不會正好晚上過港。”他轉頭看向洛林。終於睡了一覺又吃了些食物的洛林,在朝陽中顯得恢複了生機,雖然他的眼角嘴邊還掛著焦慮和疲憊,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是近一個月來最好的一次了。“你有在晚上乘船經過方洲大河入海口嗎?”戰澤問道。
洛林搖搖頭。他小時候和家裏去過一次海珠港,隻記得那裏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超常的聽力就是在那裏,港口船塢的汽笛聲,碼頭上車水馬龍的嘈雜,人聲鼎沸的喧囂,從裏到外一刻不停地敲擊著他的頭顱,讓他頭疼不已。後來他長大一些,才學會了屏蔽噪音的方法。所以洛林對海珠港的印象,不是那麽友好。他告訴戰澤自己小時候的經曆,以為戰澤要笑話自己,沒想到,戰澤深表同情地說:“海珠港碼頭那邊的確非常吵鬧,但那裏遠不是真正的海珠城,等我帶著你,給你展示一下什麽才是真正的海珠城吧。保證你舍不得離開。”
“但是你離開了。”洛林淡淡打著手勢。然後很快就後悔自己的唐突。戰澤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好久,沒有回應。“對不起戰澤,我……”洛林還沒來得及表達下去,戰澤握住了他的雙手,非常認真地望著洛林的雙眼,鄭重地說道:“你真的想知道的話,我就慢慢告訴你。我們在這條船上有好多時間,可以用來講故事。”
在戰澤那總是笑意盈盈的眼睛中,洛林看到了少有的憂傷。他們相處的兩年多的時間裏,戰澤雖然對洛林的問題總是有問必答,但是從來不多說自己小時候的事,對他的海上曆險記也總是諱莫如深。他總說,有一天會告訴洛林的。而這一天,似乎終於到來了。
戰澤的故事(1)海珠港少年的騎士情懷
方洲最長的河流,方洲長河,發源於大陸北端的雪山地帶,途徑北雪國,幽密林,進入鍍鐸境內,一路南下到達大陸的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