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不舍

  大概人在極度震驚的時候,是來不及做什麽反應的。


  周飛羽直直地看著手裏的茶盞好一陣,幾番深呼吸後,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努力放平了聲音:“你太累了,我去放水,你泡個澡休息一下。”


  他起身逃也似的往臥室走,並不敢和崔馨悅對視。在他路過崔馨悅的時候,聽到對方說:“哥,沒必要了。”


  周飛羽全當沒聽見,步伐慌亂地躲進了浴室。


  ——為什麽會這樣?


  他的確是做錯了,錯在自以為是,錯在缺乏溝通。


  可他罪已至此了嗎?


  他已經錯到……在小悅心裏信用破產了嗎?


  周飛羽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愚笨的人,但這一刻,他像個怎麽也參悟不透真理的蠢人。


  他到底做了多少錯事,才能讓小悅如此輕易地和他說出分手?


  他一直覺得他們很幸福。


  至少他自己是的。


  崔馨悅改變了他很多對世界的看法,他心裏的戾氣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殆盡了。


  可他沒想過崔馨悅和自己在一起到底開不開心。小悅每天都在笑,他就理所應當地覺得他們對彼此都很滿意。


  那麽容易快樂的兩個人,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就好像,他以為遞交了一份滿分的試卷,卻收到了不及格的分數。


  這讓他困惑又沮喪。


  如果之前的那段感情,他還能將過錯歸結於羅安身上,那麽這次呢?

  在感情中一而再地出錯,周飛羽終於開始自省——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了。


  “小悅,水放好了。”他蹲在浴缸邊太久,腿已經麻了。直起身錘了錘腿,周飛羽強笑著走出來,不給崔馨悅拒絕的機會,“來我抱你過去。”


  崔馨悅抱著靠枕倒在沙發上,並不想再和他再爭辯什麽,隻是婉拒了他的接觸,自己走進了浴室,脫去了衣物。


  水溫正好,周飛羽一向細心體貼,一直將他照顧得很好。


  他是個很好的人,要是沒遇到自己就好了。


  崔馨悅閉上眼,枕在浴缸壁上——大概很久很久以後,他還能記起今晚這一幕的話,他也會感到幸福吧。


  可惜正應了那句老話,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如果他知道這樣的幸福隻能存在一年,那他一定少睡點懶覺,多給老周做幾頓好吃的。


  周飛羽走後,他用過後放在茶幾上的那隻茶盞多了絲裂紋,就像是如今兩人之間的關係。


  可他心意已決,周飛羽再做什麽隻怕都是徒勞。


  提分手,他也很難受,可他沒有辦法。


  上午的發病,加上近一段時間的反常,讓他已經有了相當不好的預感。他不是傻子,即使羅安好心沒有和他說破,但在他依據自己的症狀在網上查詢過後,他心裏也有了八九不離十的猜測。


  精神病。


  他可能患上精神病了,隻差一張確診書。


  在他的認知裏,精神病幾乎無法治愈,絕大多數患者隻能依靠終身服藥控製病情,並且稍不留神就會加重病情。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他壓力不大,也沒有很努力,並且習慣了得過且過。他已經有很好的生活了,可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不幸還會落在他頭上。


  而這病,真的怪不到別人頭上。


  退一萬步說,他活了快三十個年頭養成的性格,怨天怨地怨他爸媽也怨不到剛剛相識的周飛羽身上。他不覺得自己會從別人那裏得到非常強烈的精神刺激,很多事他也真的沒有十分放在心上。


  但這些隻是他自己覺得的。


  情緒就像是一片吃人的沼澤,看上去綠草如茵,下麵卻是泥濘不堪。


  也許是他命該如此吧。


  崔馨悅下意識地想到自己的高中時期。


  他們學校對麵,就是全市最大的安定醫院。同學之間開玩笑時,都會互相問候對方是不是家住在對麵。


  那裏每一天都很安靜,據說病房裏住滿了人,可窗戶總是緊閉的。直到有一天他放學騎車回家,他看到安定醫院的頂樓有一間窗戶被推開了。一個病人往樓下撒了一把自己撕碎了的紙,在一片天女散花中,聲嘶力竭地大喊:“我愛生活!”


  他愛生活,可生活並沒有厚待他。


  把崔馨悅安置好,周飛羽躲進了淋浴間。


  他把水流調到最大,熱水打在臉上仍然鈍痛。頭發被熱水澆濕,他擠了一坨洗發水托在手上搓起沫子。洗發水杏仁奶的味道在小小的充滿水蒸氣的空間裏彌漫開的時候,他的眼淚忽然像開了閘一樣湧出。


  他好像從沒有這麽難過過。


  說不上是為什麽,也許是因為這一款洗發水是崔馨悅愛的味道,也許是曾經的溫暖瞬間被打破,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被別的孩子欺負得遍體鱗傷,因為父親的缺失而被別人汙辱,回到家麵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忍著傷痛給自己用水清洗傷口,又導致傷口化膿了的時候。


  可是那時候的他並沒哭,也不太懂得傷心,他以為這都是正常的,沒有家人關心,他會靠優秀的成績,出色的體育表現博得老師的關注,同學的傾慕。他習慣優秀了,因為他的優秀,很多人就會喜歡他,他一直覺得這樣是對的,因為他不知道別的小朋友,如果有父母的關心疼愛,應該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他現在知道了。


  但這樣溫暖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他就又一次被拋棄了。


  崔馨悅聽到了周飛羽的難過。


  這讓他腦子裏原本就緊繃的弦瞬間斷了,即使是他努力閉緊眼睛,還是有淚劃過臉頰。


  他幹脆將頭整個埋進水裏,等憋不住的時候再抬起來換一口氣。


  不要哭。


  不要心軟。


  他們必須要分手。


  老周對他很好了,而他的病就是個定時炸彈,他不可以再拖累他。


  他現在隻是舍不得,他會難過一陣子,但他們才在一起一年多,人生很長,他有足夠的時間忘掉。


  如果他沒有得這個病,他會非常願意陪周飛羽一起奮鬥拚搏,陪他一起衝,或是做他最堅定的後盾,和他分享一路上的經曆與感受。


  他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但是他愛的人有。


  可事與願違。


  崔馨悅相信隻要他肯說,周飛羽一定會願意陪著他,可那隻是暫時的,是消耗對方的感情。他太害怕周飛羽會對他遷就,付出,直至兩人感情消磨殆盡。


  他隻希望等未來的某一天,也許他自己已經不知道了的時候,周飛羽想起他,能夠露出一個笑容,承認他們相愛過。


  那樣他就滿足了。


  浴室裏的兩個人,隔著一扇玻璃門,各懷心事。


  周飛羽的澡洗了很長時間,洗到浴缸裏的水都開始涼了,才圍著浴袍兩眼通紅地走出來。


  崔馨悅抹去了眼中最後一點淚,板起臉來。


  他非常細致地為崔馨悅擦幹了身體,換上睡衣,吹幹了頭發,像對待一件易碎品那樣帶著他回到床上躺好,但決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山上花開了,明天看完病,我們去山頂的花園好嗎?”


  “再說吧。”崔馨悅道,“還不知道看病要花多久。”


  “應該不會很久的。”周飛羽給他蓋好被子,又抱著他輕輕地吻住他的額頭,“小悅健健康康的,一定會沒事的。”


  這輕飄飄的話,大概他自己說了都不信,但崔馨悅卻難得地覺得熨帖,回應了他一句:“嗯。借你吉言。”


  ……畢竟聽一句少一句了。


  他以前怎麽沒發現,老周的聲線這麽性/感。


  他從來沒這麽渴望凝固住時間,珍惜當下。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的時間很多,餘下的時間還長,那麽長的時間裏,他還有無數的機會能夠和周飛羽傾吐愛意。


  但他們已經沒有未來了。


  崔馨悅歎了口氣。


  周飛羽低聲問他:“困不困?睡不睡得著?”


  ……嗯?是他想得那個意思嗎?


  崔馨悅眨了眨眼看他。


  “要是不困的話,我給你念點東西?”周飛羽道,“也許你聽著聽著就困了。”


  崔馨悅有種莫名地失落,但還是順從地放鬆了身體,聽周飛羽給他念了一遍今日頭條新聞。


  ——我們這是在幹什麽啊。


  聽著老周念著世界油價波動,崔馨悅有點想笑。但一想到這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次睡前新聞,他又忍不住鼻子發酸。


  害,猶猶豫豫的,真不是個男人。


  崔馨悅背轉過身,悄悄躲在被子下抹了把又失控湧出的眼淚,試圖在腦子裏刻下周飛羽念出的每一個字。


  以至於很久很久以後,崔馨悅還能迅速地回憶出那一天的原油每桶價格,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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