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Alone

  崔馨悅去咖啡店買了個三明治和冰拿鐵,背著書包往實驗室走。


  他當然沒有約懷恩,畢竟懷恩那麽忙,又和羅安在蜜月期,他不可能不識趣。


  他隻是沒想好該怎麽麵對周飛羽。


  最開始那種憤怒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漸漸平息,但不代表他能夠很好地從負麵情緒裏走出來。


  他一方麵開始認定自己確實是表現得不盡如人意,以至於無法拿出讓他人信服的成績,在工作方麵,他確實是可以做得更好,讀博這些年來,很多時間都被他用來找方向和調狀態了——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已經足夠幸運,能夠毫無負擔地維持這樣的生活,自由調整自己的狀態,而不是為生活所迫放棄追求——希望他現在發力為時未晚。


  但另一方麵,他仍然對周飛羽說的話耿耿於懷,畢竟他明明這麽了解自己,卻其實又根本什麽都不明白。


  憑什麽?

  憑什麽你仗著自以為了解我就這樣隨意評判我?

  看似是善意的開解,但背後透露出的卻是傲慢,是對他的工作的不理解。


  難道隻有很高的薪水的工作,才代表著有價值嗎?


  崔馨悅一直以為周飛羽是非常支持並且理解自己的選擇的,所以他平日裏說話也自然毫無保留,以他的隨性性格,有時候甚至稱得上是口不擇言了。


  但現在看來,他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隻當自己是一個乖順的寵物,平時養著好玩罷了。


  就像他自己,也並不會關心孫美麗作為一隻成年雌犬的理想是什麽一樣。


  又或許,這個世界上,能力不足又想要談理想, 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走在校園裏的崔馨悅長長的歎了口氣。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沒用了,怪不得別人,能力不夠還玻璃心,有什麽比這個組合更糟糕的嗎?


  他從來沒想過,在家裏對著最親密的人說話,也需要細細思量,不然自己無心說過的哪句話某一天竟然會成為傷害自己的武器——這樣的認知,讓他渾身不適。


  他試圖理智地告誡自己,別自作多情了,這世界上沒有人是活該成為你的樹洞的,有些話你最好還是留給自己消化的好。


  即使周飛羽是他的丈夫,也沒有義務做這一切。


  ——人生的路,終究還是要一個人走。


  初春的早上氣溫還有些低,崔馨悅不合時宜地覺得蕭瑟。快到實驗樓樓下的時候,他撞見了在樓外角落裏摟摟抱抱的懷恩和羅安。


  懷恩的係和崔馨悅的實驗室雖然是兩棟建築,但離這不遠,來來回回都會路過。


  所以……一點都不意外呢。


  這會兒說是早上,其實正是上課時間,沒課的學生也不會這麽早起床,所以雖是工作日上午的校園,這個角落裏卻幾乎沒人路過。


  除了破天荒跑來買早飯的崔馨悅,複盤一下,他幾乎有著不遠萬裏前來當電燈泡的嫌疑。


  “M, Eric!”羅安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


  他的雙手插在懷恩口袋裏,兩人原本貼得極近,但懷恩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拉開距離,可他退一步羅安就往他懷裏紮一步,一來二去,倒是顯得更膩歪了。


  “M professor,m Andrew.”換做平時,崔馨悅可能會調侃個兩句,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


  但現在顯然他才是最尷尬的那個。


  他勉強勾了勾嘴角,打了個招呼就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Hey!”羅安不滿他被忽略,抽出手拉住崔馨悅的胳膊,“Where are you going?(去哪?)”


  “Lab for w.(實驗室,工作。)”崔馨悅站住,回過頭衝著懷恩道,“Professor, I’ll go to your offibsp;this afternoon.(教授,我下午去辦公室找你。)”


  “Sure.”懷恩點頭。


  “See you guys later. (再見)”


  不理羅安欲言又止的表情,崔馨悅頭一低飛快地走了。


  他現在有點理解羅安了。


  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


  一個人也挺好的。


  實驗室裏如今就隻剩他和李琰兩個人,再過幾周李琰就要回國了,他真不知道到時候該找誰說話。


  他到得早,一個人坐在實驗室啃著冷麵包,他隨手點開了個沙雕視頻下飯。


  李琰因為舍不得花錢剪發,已經從剛來時的短發變成了披肩長發,平時就隨意地紮個馬尾,每天堅持從住處步行爬上上學的她身材也更健美了,還在體育館裏的瑜伽班上認識了新朋友,養成了每周都按時運動的習慣。配上略微曬深了的膚色,她看起來卻反而更有活力。


  她蹦蹦跳跳地拉開實驗室的門:“學長早!咦?你這個天氣喝冰咖啡不會拉肚子嗎?”


  “不會。”崔馨悅從抽屜裏摸出一小塊巧克力,“給你,今天的份。”


  “啊!你又投喂我。”李琰嗔著接過巧克力,“把我喂胖了回去之後更找不到男朋友了。”


  “你胖個鬼。誰說你胖你就抽他。”崔馨悅視線留在屏幕上,嘴裏嚼著食物,一心二用地聊天,“再說了,為什麽非要找男朋友,男朋友有什麽好的。”


  “唔……你的意思是,找女朋友嗎?”李琰拉開電腦椅一屁股坐下,腳蹬地滑到崔馨悅桌邊,“其實我也有想過啦,女孩子香香軟軟的多好,可惜我可能真的太直了,再漂亮的女孩子我也沒有衝動。”


  “也許你是性別認知障礙。”崔馨悅逗她,“心理認知可能是男性。”


  “那我就是一定是一個猛1。”李琰笑嘻嘻地接著他的話說,一拍桌子,“行,破案了。怪不得我一直單身,原來問題出在這,我就應該找個柔弱小0金屋藏嬌狠狠疼愛。”


  這姑娘,最近說話越來越奔放了。


  崔馨悅一敲空格,拿起桌上的冰咖啡,咬著吸管轉過椅子麵向他:“我開玩笑的。”


  “那不然呢。”李琰挑挑眉,“我還能當真?”


  兩人相對沉默了三秒。


  李琰打破了尷尬:“學長,你實驗做怎麽樣了?”


  “我去接水。”崔馨悅顧左右而言他地起身,抄起桌上的茶壺。


  李琰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煩不煩,你那篇論文呢?不是給你修改意見了?你改得怎麽樣了?”崔馨悅反問她。


  李琰的臉上瞬間失去了笑容,灰溜溜地起身從書包裏抽出保溫瓶:“哎,我正好也要接水,一起去一起去。”


  崔馨悅滿意地點點頭:“何必互相傷害。”


  李琰伸了個懶腰:“嗨,你說我這一天天的,幹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可怎麽得了。”


  “反正你還年輕。”崔馨悅道。


  “年輕啥啊,過完年虛歲二十六了。”李琰掏出鑰匙鎖了門,和他並肩走在走廊裏,“我去年隨份子都隨了好幾份了,等我回去相親都得給我介紹三十往上的了,就這還得瞞著別人我在讀博,不然三十多的正常人都落不到,估計就都是什麽離過婚的帶孩子的。”


  “真的假的?這麽誇張?”崔馨悅聽得別扭,“我以為隻有男博士會有找不到對象的煩惱。”


  “不誇張啊,其實你想,男博士被嘲都是因為讀書時期的經濟收入有限,但是真讀出來了大家還是很尊重的。可女博士就不一樣了,嘲點非常固定,基本都集中在個人形象方麵,什麽不修邊幅老古板又土又古怪,這些偏見是無論畢不畢業都沒法改變的,就純屬人身攻擊。你沒聽說那個傻X言論嗎?’人類分為三種人,男人、女人、女博士’。雖然我覺得這些都是狗屁,但是架不住你是另類,是少數人。沒有這些,大多數人還是可以找出各種奇葩的理由來歧視你,然後通過這種愚蠢的行為獲得精神上的快感,即使他們自己活得一塌糊塗。我覺得這就是群體性霸淩,是人類作為群居動物的可悲天性,不合群,就該死。”公用廚房裏,李琰靠在床邊望著窗外校園裏的大草坪,“要我看,Ph.D.應該和LGBT群體一樣被保護,哦不,其實世界上的少數人群最好能擁有自己的自然保護區,這樣對大家都好,也不會礙那些’大多數’的眼。”


  崔馨悅道:“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在不同時候成為多數和少數。”


  “那就劃分多個集合,每一個集合之間會有一部分交集。”李琰衝他畫了幾個圈。


  “如果是用咱們的方法來劃分的話——你是分不完的。”崔馨悅指出她的問題,“這個數據集過於龐大了,人有很多麵,有多複雜,特征就有多少。我們最多隻能抽出最重要的幾條特征,做不到窮舉。”


  “那就隻做幾個最重要的特征啊。”李琰說,“有些太少見的就不用做分類了。”


  “所以問題來了,什麽叫最重要的特征?是人數眾多的那些嗎?你怎麽去評判他們的重要性?”崔馨悅有了些性質,也和她探討起來,“那這樣難免又要犧牲少數人——這個想法,可能和你的初衷背道而馳。”


  李琰用指甲敲著杯子,皺眉沉思:“那起碼解決一部分矛盾總是好的吧?不然你是想說,如果不能徹底解決,不如不做?”


  “嗯,這麽說吧……”崔馨悅想了想,“就好像那個火車扳道岔問題,你解決的是救一個孩子還是一群孩子的事情,但我比較在乎,是死了一個孩子還是死了一群孩子。”


  李琰看著他:“可是這是無解的。”


  “所以和人性鬥爭的結果也是無解的。”崔馨悅說著忽然歎了口氣,“我們很難去改變影響他人,也不知道有什麽明確的可以量化的手段去改變別人,但起碼我們能先改變自己。”


  學會做好自己的事情。


  學會足夠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現狀。


  學會不去理會別人的態度,或是尋求安慰。


  學會自己給自己強大的心理支撐。


  學會不屈服於外界因素。


  “學長,你變了。不,也許你以前就是這樣,隻是我不了解你。”李琰第一次和崔馨悅聊起這些,她本以為對方可能會覺得她幼稚,但意外地卻得到了很認真的回應,“雖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看問題的角度,但是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的確,做好自己,堅持獨立思考,少被洗腦比較重要。”


  “比如瘦不一定就好看。”崔馨悅又老生常談。


  李琰一愣,連連擺手:“……不不不,瘦還是好看的,起碼我覺得是。”


  崔馨悅不讚同地搖頭:“你既然這麽說——那你講講,到底什麽叫做’好看’?”


  李琰脫口而出:“膚白貌美大長腿。”


  “這是你自己覺得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崔馨悅眯著眼看他。


  李琰莫名:“我自己啊。”


  崔馨悅循循善誘:“這是你一出生就這麽認定的嗎?”


  李琰一愣:“不是。”


  “你六歲的時候是這麽認為的嗎?那時候你覺得誰長得最好看?為什麽?”


  “……放動畫片的月亮姐姐,因為她笑起來很美。”


  “十六歲時呢?”


  “那時候我喜歡一個少女歌手,她唱甜甜的歌,現在再看覺得她長得真不好看。”


  “我正在看一篇論文。”崔馨悅停止了追問,“作者找了一群受試者,用訓練神經網絡的方法反向訓練他們,用很多照片告訴他們什麽是’好看的臉’,即使這些臉和他們本身的審美取向背道而馳。就像計算機一樣,每個人都在一段時間的訓練後審美趨同了。”


  李琰笑起來:“就像我一樣?”


  “我們都一樣。”崔馨悅也笑了,“這個時代,每個互聯網用戶都是受害者。所以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還是少接收別人的思想,多留時間給自己思考比較好。”


  “……”聽完他的長篇大論,李琰微微張大了嘴,“學長,其實你勸我少上網不需要繞這麽大的圈子。”


  崔馨悅卻不以為然:“我沒想勸你。我就是不想工作。”


  他抬手一看時間,兩人已經聊了半個小時:“看,我又摸魚成功了。”


  “糟了,我今天得去院辦公室交報告,啊啊啊啊啊。”李琰忽然一拍腦門撒腿往實驗室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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