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3)
要有多少渴望，才能在百尺竿頭再踏出那象征著超越的奇跡般的一步？
話雖如此，然而那時，麵對巔峰狀態的葉修，周澤楷沒有放棄，甚至沒有過多的慌張。他一直在試圖反擊，雖然跟不上，但他確實堅持到了最後一槍穿雲倒下時。
對於葉修，周澤楷的心態一直非常矛盾，一方麵他比誰都了解這個男人的強大，可另一方麵，他卻又比誰都渴望將這份強大超越、碾壓。
周澤楷出道比葉修晚四年，不曾經曆他的巔峰時期，在和他戰鬥時，葉修差不多已經完成了由依賴技術向依賴經驗與意識的轉型。他依然會強攻、依然會直切中路捉到對手便打，可是這些不再是他唯一的選擇，他的打法比起周澤楷在視頻中見過的要收斂了太多。
在聯盟成立之初的比賽裏，不管對手是攻是守、是進是退，最終都會被一葉之秋的一杆卻邪打得落花流水，那是純粹的碾壓，裝備上的、技術上的，無可阻擋，鋒芒畢露。
後來，隨著聯盟新秀的出現和角色裝備的全麵提升，還有他自己的年歲增長，葉修開始了打法的轉變；也差不多是在那時，嘉世開始逐漸遠離舊日的輝煌，冠軍不再、成績一年比一年不堪。
在這兩種改變同時發生時，作為隊長，葉修承受著最多著指責，人們說他老了、說他打不動了。
可當時站在總決賽的賽場上，周澤楷比任何時刻都直觀地感受到，葉修身上曾有的那種鋒芒絕非被消磨，隻是被他在不斷流逝的年月中漸漸內化，沉澱成了更樸實也更堅硬的某種東西。
他越來越多地站在一代代新人們身後，將自己的技術、經驗連同這個舞台一起交付給他們，可在必要時，他依然可以是那個所向披靡的王者——他從來都是。
誰說王者一定要高舉戰矛？
逆光的十字星上，一道波紋似的微光漾過，聖言治愈術的白色光芒在一槍穿雲身上亮起；與此同時，一道耀眼的光環自空中毫無預兆地籠罩而下，將終於突破了葉修的限製、正在向一槍穿雲衝來的騎士沐浴其中。
此刻，葉修的手速無疑已提升到了極致，兩個技能幾乎不分先後，眨眼便已完成。
在角色陣亡的前一秒、周澤楷馬上就要麵臨一對三局麵的時刻，葉修在治愈術之外用出的技能卻不是無論怎麽看都更加合適的希望禱言或者神聖之火，而是在集火強殺時才會使用的——聖誡之光。
“加油呀，小周”
這是葉修留在世界邀請賽舞台上的最後一句話。
隨著他的頭像在隊伍列表中灰暗下去時，一槍穿雲的火力強度猛然提高了不止一個級別，高低階技能接替使用、子彈如水般流瀉，盡數傾倒在對方騎士身上。
如此猛烈的攻勢，周澤楷卻似乎仍嫌不足，速射、怒射、暴射……神槍手的狀態完全開啟，角色雙手交叉與平伸間，更多子彈向著魔劍士和牧師飛去，打斷著他們的讀條、逼得三人幾乎寸步難行。
集火騎士？對於周澤楷來說，並不存在這樣的概念。
他隻有一個人，而對手有三個，所以他現在需要做的，是一打三。
僅此而已。
“天……周澤楷現在的手速均值有多少？”選手席上，李軒看著屏幕上一槍穿雲的攻勢，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至少400。”
“不止，”張新傑抿著嘴推了推眼鏡，看了兩秒，估算出一個數值，“450左右，峰值可能超過500。”
“靠，開掛了吧？！葉修的散人也就算了，神槍哪來的這麽大操作空間？”
“小周開掛又不是一次兩次了，”隨口這樣說著，張佳樂自己做了個深呼吸，又拍了拍身邊唐昊的肩膀，“你也放鬆點，別緊張。”
“我沒緊張。”
“嘖，瓶子都捏扁了，還說沒緊張？”方銳掃了唐昊手裏的礦泉水瓶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的人，撇嘴道：“孫翔你也是，放過喻隊的本子吧，還有肖隊你別擺弄眼鏡了，我看著都眼暈。”
“方銳，別說他們，你先坐下。”王傑希提醒道。
聞言，方銳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咳嗽了一聲，撓了把頭發坐回座位上，毫無下限地迅速轉開話題：“哎，老葉真夠敢的，這種情況下居然放了個聖誡之光……他就沒想過小周被打爆？”
“我想，正是因為在場上的是小周，所以葉修前輩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肖時欽說著又把手摸上了眼鏡，接著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又放下了手，頓了頓，補充道：“如果是小周，或許真的可以。”
“他當然可以。”唐昊揚眉。
“一定可以。”孫翔說，看著屏幕握緊了拳頭。
可以做到的，周澤楷想。
視線死死鎖著屏幕中的對手，他幾乎沒有思考的餘地，每一次操作都是下意識的反應，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不給三個對手留下哪怕一點點回擊的空間。
從開場一路撐到現在、又經曆了周澤楷之前的一波爆發，對方的魔劍士本就隻餘一絲殘血，血條在這樣的攻擊中很快便清了零；而對方的騎士在聖誡之光的作用下，生命也在很快地下滑。
可即便如此，目前場上的局麵卻仍是一對二，且對方帶治療。
對於絕大多數人甚至是選手來說，這樣的情景足以令人絕望，可周澤楷沒有。
可以的，周澤楷堅定地想，同時舉槍瞄準牧師，一記幹脆利索的射擊打斷了治療術的吟唱。對方的牧師和騎士在德國榮耀聯盟裏便是同隊的隊友，相互之間默契自然不必提，騎士這邊一記角度刁鑽的上斬襲來、牧師便已經在周澤楷的退路點燃了一團神聖之火，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空隙。
——“幾乎”。
間不容發之際，周澤楷沒有閃避，而是直接以膝撞悍然迎上騎士手中的長劍，依靠著技能短暫的霸體狀態抗過了這個上斬，隨即立刻滑鏟接飛槍拉開距離，繼而回身射擊。
看似簡單的過程，其中的每一次動作的幅度和時機卻都把握得妙到毫厘，對方的騎士和牧師顯然都看出了周澤楷的意圖，卻依舊沒能攔住他。
敵方人多、血多，按理說周澤楷此時應該打得無比謹慎，硬吃對方的技能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優先的選擇；可周澤楷依然這樣做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竟是異乎尋常的平靜，一雙手飛速地躍動著，眼中一片澄明，因為他知道他能夠做到。
就在剛才，葉修對他說，加油呀，小周；
第五賽季，周澤楷和嘉世的第一場比賽裏，葉修說，加油呀，小新人。
那一場比賽，他輸了；
這一次，他會贏。
第十賽季的總決賽的最後，輪回最強三人組被葉修的散人快打徹底打爆的那六點五秒，在後來無數次地以視頻的形式，在榮耀相關的網站和論壇裏被玩家們所觀看、研究、分析。
沒有人不承認葉修在那時神一樣的發揮，但對於許多以個人情感而非理智觀賽的粉絲們來說，即使知道換誰上去恐怕都無法應對，他們依舊對周澤楷、江波濤和孫翔產生了巨大的失望。
特別是周澤楷。
愛之深、責之切。號稱“無解”的槍王一槍穿雲，在短短三秒鍾裏就變成了君莫笑手下的一具屍體，這樣的反差，令太多人無法接受。
“榮耀第一人？趕緊拍拍屁股讓位吧！”
有不知是粉是黑的人在視頻下如此評論，獲得的點讚瞬間破千。自然有無數周澤楷的粉絲來反擊說你行你上、卻又被其他人以“我評價個電冰箱難道還得自己會製冷嗎”噴回去，一直吵到世界邀請賽都未曾平息。
在與他國選手的競技中，周澤楷的個人賽和擂台賽表現很可靠、團隊賽發揮很出色，但這些，依舊不足以洗刷粉絲們心中他被葉修三秒打爆的恥辱。
——然而此刻，看著轉播畫麵裏跳出的“Glory”一詞，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謾罵、質疑、嘲諷，到此為止了。
榮耀首屆世界邀請賽總決賽，決定冠軍歸屬的團隊賽最後，周澤楷以一挑三，以荒火和碎霜的火舌擊穿遊戲的設定、擊潰對手的圍攻，無比強勢地從德國隊手裏，為中國隊奪下了這場比賽以及本次邀請賽的勝利。
“看著此刻的畫麵，相信電視機前的很多朋友都和我一樣、想到了剛剛過去的第十賽季總決賽裏葉修對輪回三人的擊殺。我相信這不僅僅是一次對經典的複現，更是周澤楷這位選手‘榮耀第一人’稱號的正名！”
轉播間裏，潘林仍在盡職盡責地解說著，然而越到後來聲音就越快、越尖，最後他停頓了幾秒，猛地把手裏的資料往桌上一扔，激動地吼道：“中國隊，世界冠軍！媽的，大家都太牛逼了！”
“是的，太厲害了！”李藝博比潘林的表現要克製那麽一點點，至少克製住了那肯定要被扣獎金的粗口。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是滿臉通紅：“上賽季的總決賽結束後，很多網友都在網上討論葉修和周澤楷作為榮耀的前後第一人到底誰更強；現在，這爭論恐怕是沒有任何意義了——葉修、周澤楷，還有每一位選手……他們都是最偉大的！”
轉播間沸騰，觀眾席沸騰，電視機前萬千的榮耀迷沸騰。
然而有一個地方，卻永遠那麽安靜。
周澤楷坐在比賽席裏，不愧是世界規格的比賽，這裏隔音很好，讓他有了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明明是隻需要坐著動動手指的電子競技，他卻在冷氣充足的室內出了滿身的汗，短袖隊服潮乎乎地粘在背上，汗水沿著額頭流進眼睛。他眨著眼想擦一擦，可顫抖的手指此刻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聽使喚，試了幾次以後隻好作罷，隻好改為抬起手背胡亂一抹。
透過因汗水的刺激而模糊的視線，他再次看到屏幕上浮現的“Glory”字樣，說實話，看了幾場以後也依舊很陌生，而且沒有漢字那種鐵鉤銀劃的、幾乎撲出屏幕的磅礴氣勢，怎麽看都顯得有些單薄。
但這依舊是榮耀。
至高無上的。一如既往的。夢寐以求的。
令無數職業選手為之著迷、為之奮鬥、為之燃燒的榮耀。
周澤楷沒有問過葉修在總決賽上完成一挑三以後是什麽心情，他隻知道自己此刻並沒有太多激動，有的隻是一如以前每次獲勝後的輕鬆和滿足。
能一起站在這個賽場，真好……周澤楷微笑著想。
“Are you alright?”
見周澤楷在座位上久久不動，比賽席的亞裔技術員走上來，操著帶口音的英文問道。他恐怕並非榮耀玩家，還不能理解周澤楷剛剛創造出了怎樣的奇跡，因此此刻的神情相當平靜。
周澤楷點點頭示意無妨，接著站起身來。
比賽已經結束，再留在這裏，會讓隊友們和葉修擔心。
他走到門口，抬起此刻已經稍微緩過來一些的手，然而還沒等他碰到門把手，那扇門就從外麵被猛地打開。下一秒，周澤楷感到自己被一股柔和卻極為堅定的力量扯出了比賽席、扯進了一個極為熟悉的懷抱。
葉修。
“小周。”葉修低聲叫著他的名字，一手覆在他腦後，貼上他的額頭。
周澤楷感受著戀人環在自己身側的手臂的力度、感受著他拂在自己麵頰的呼吸，控製不住地微笑起來，費力地抬起手回抱住葉修，放任心中驀然升騰起的感動和快樂將自己淹沒。
在這個克製卻又熱烈的擁抱裏，許多情緒和言語無需表達，便已經那樣清晰——
葉修在為他驕傲。
葉修在為他自豪。
在喧囂的場館中，不遠處蘇沐橙、楚雲秀、喻文州和黃少天也在跑來，再遠些則是中國隊的其他隊友。葉修的比賽間原本是離周澤楷最遠的，可他卻最先出現在了周澤楷身邊，不用問也知道衝得有多快、多急。
在隊友們到來前，周圍卻先圍上了一群記者，無數閃光燈亮起，對著兩人瘋狂地閃爍。
交往兩年半，這是第一次，周澤楷和葉修在大庭廣眾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相擁。
“臥槽臥槽臥槽，老葉居然被你搶先了，抱夠了沒，夠了趕緊滾。”
一片聽不懂的外語裏，黃少天嘰裏呱啦的聲音此刻聽來比什麽時候都更清晰。一邊大聲說著，他一邊擠出記者群，一把拉過周澤楷抱住，在他臉上猛地親了一口。
“周澤楷，我知道你們激動，但稍微收斂點行不行？要不要那麽如膠似漆？你倆剛才那樣子簡直可以直接當言情小說封麵用了。我跟你說，就算你長得帥打得也帥，我現在還是覺得很惡心你知道嗎，這算你們兩口子欠我的……”黃少天一麵親切地拍著周澤楷的後背、一麵在他耳邊嘰裏呱啦地念叨。
被黃少天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周澤楷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心中已經是一片感動。
足球場上，常有球員進球後被隊友擁抱親吻的場景，然而在電競圈卻並沒有這樣的風氣。就像黃少天所說，剛才他和葉修的舉動雖然遠說不上出格，但在一些敏感的觀者看來，或許已經有超越隊友界限的嫌疑。
而就在這樣的時刻，這位義氣的劍客在無數媒體的閃光燈下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在記者和觀眾反應過來之前，用哥們兒式的擁抱和親吻，掩護了他在意的兩位摯友。
在他的這番舉動下，葉修剛才的貼額頭的舉動，便可以解釋為奪冠後的狂喜、而不是和周澤楷有什麽更加微妙的關係了。
理解了黃少天的用心，周澤楷組織半天語言，最終隻是輕聲道：“謝謝。”
有了這個開頭，陸續擠來的其他隊友也湊成了一圈，把周澤楷圍在中間。
“小周，你真了不起。”蘇沐橙走上來，大方地給了周澤楷一個擁抱，接著同樣壓低了聲音笑道：“回去我就讓少天跪鍵盤。”
“周隊，辛苦了。”喻文州眼中有著了然，和周澤楷貼了貼額頭。
“周澤楷大大，真是給咱五期生長臉！來，啵兒一個！”方銳吧唧給了周澤楷臉頰一下，接著忽然反應過來，抹著嘴悲憤欲絕：“我靠，我和黃少天間接接吻了！”
“哈，世界冠軍……小周，謝了！”
“你剛才在比賽席停留得太久，大家都很擔心。不過，沒事就好。”
“偶像派的外形、實力派的作風，小周，有你的。”
“隊長我就不親你了，我還想找女朋友……靠，誰他媽推我？！唐昊你個王八蛋，那是老子初吻啊！”
“親臉上不算，”一直在旁邊微笑著看眾人把周澤楷團團圍住的葉修此刻嗤笑一聲，不著痕跡地把周澤楷從孫翔身邊拉開，“再說了，這可是聯盟的臉，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哈哈哈，翔翔你也太純情了吧？——哎呀你們看，還臉紅了哎！”
“……滾蛋，你才純情、你才臉紅！”
笑鬧中，一群人在媒體的包圍下慢慢走向台側。聽著隊友們的笑聲、看著葉修臉上漫不經心卻又神采飛揚的神情，慢慢地，周澤楷笑得彎起了眼。
這個“榮耀”為名、榮耀為實的遊戲，實在帶給了他太多太多。
他的榮光。
他的朋友。
他的葉修。
此時此刻，周澤楷毫不懷疑自己可以在這片戰場上永遠戰鬥下去，和他所愛的人一起，十年、二十年……直到老得握不住鼠標為止。在賽場也好、在網遊也好，他們是並肩還是對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始終都活在同樣的榮耀之中。
“葉修。”
賽委會主席的致辭已經接近尾聲，世界冠軍的獎杯在台上閃閃發亮。在等待上台時，站在隊伍邊沿的周澤楷看著葉修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於是輕聲叫道。
“嗯？……嗯。”
葉修轉過頭來，原本還是疑問的語氣，卻在看到周澤楷的神情後一頓，隨即變得確定起來。
在周澤楷的目光中，他挑著嘴角微笑，漫不經心的神情一如他們初見時，而那雙穿過漫長時光望來的漆黑眼眸裏帶著笑、帶著愛意、帶著堅定的信念和溫柔的理解，光芒閃爍，像是曠野上繁星遍布的夜空。
無論跨過多少歲月。
無論經曆多少浮沉。
這個人的模樣，始終是周澤楷對榮耀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