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牧謫也聽到了兩把劍所說的話, 他微愣了一下,才猛地反應過來。
離更闌從埋骨塚逃了?!
他趕忙去看沈顧容,卻發現沈顧容麵無表情站在原地,臉上的溫和已經消散得一幹二淨。
牧謫訥訥道:“師尊?”
沈顧容麵無表情,抬起手來, 寬袖被他震得一響, 露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他輕啟唇,漠然道:“林下春。”
這一聲徹底喚醒了正在打得熱火朝天的三把劍,短景劍和青麟劍全都愣了一下, 接著整個劍身都在微弱地顫抖著。
林下春依然在落淚, 水珠一點點從劍身上滑落下去——看來整個泛絳居的水都是被它哭出來的。
短景劍和青麟劍活像見了鬼似的,猛地鬆開林下春,三劍的劍穗繞了半天才解開,接著兩把劍二話不說就從窗欞逃竄出去,回到了主人身邊。
沈顧容也沒有攔他們, 依然張著手, 任由林下春渾身濕淋淋地回到他手中。
牧謫一時間覺得心中莫名恐慌起來, 他又急切地喚了一句:“師尊!”
師尊回頭, 灰色無神的眸子漠然看了他一眼。
牧謫驟然如墜冰窖。
隻是一眼,就讓他認出來了,麵前之人不是他的小師尊, 而是真正的沈奉雪。
沈奉雪隻是神色冷漠地瞥他一眼,便握著林下春大步流星地離開,期間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牧謫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在原地僵了許久,才徹底反應過來,連忙衝出去要跟上去。
隻是剛出泛絳居,就看到沈奉雪麵無表情地從一旁的小道上走來。
牧謫猶豫地看著他。
沈奉雪走到他麵前,聲音沒有半分溫度,道:“帶我去尋奚孤行。”
牧謫:“……”
哦,又迷路了。
牧謫點頭,主動去前方帶路,順便收拾一下亂成一團的思緒。
麵前的人無疑是真正的沈奉雪,但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他……小師尊呢?
難道說已經離開了?
牧謫想到這裏,渾身一個激靈立刻不敢多想了。
沈顧容才不會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離開,牧謫堅信。
或許是猜中了牧謫心中所想,沈奉雪突然開口道:“他沒走。”
牧謫一怔,有些慶幸地鬆了一口氣。
沈奉雪那張皮囊是前所未有的好看,牧謫在三界曆練這麽多年還從來沒見過比他師尊還昳麗的,沈顧容在這副殼子時,牧謫見他做什麽都會從心裏覺得他可憐可愛,但真正的沈奉雪出現,那古井無波的氣勢卻讓牧謫生不出任何心思來。
幼時和沈奉雪相處,牧謫當時心智不太成熟,隻覺得他的師尊真是冷心冷麵壞透了,怎麽會有這般強勢又冷漠的人。
而現在細想下來,沈奉雪並非是冷,他從內而外表現出來的隻是濃烈的消極厭世,和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
他不知遭遇了什麽,灰色眸中空無一物,好像世間崩塌也不能引起他的絲毫注意。
隻是看著那雙眼睛,就仿佛能對他的痛苦他的絕望感同身受。
牧謫從來不知道沈奉雪發生了什麽,但在這一刻,對上沈奉雪的那雙枯涸的眼眸,他突然半個字都說不上來了。
明明之前設想過若是有機會再見沈奉雪一眼,他定會為幼時的錯事道歉。
但現在……
牧謫默不作聲地將沈奉雪帶到了奚孤行的住所。
沈奉雪拎著劍,披頭散發也擋不住撲麵的殺意。
奚孤行已經從短景劍口中知曉了沈奉雪已經知道離更闌的事,他正頭大著,就看到沈奉雪一劍劈開他的門,逆光而來。
“奚孤行。”沈奉雪麵無表情道,“他在哪兒?”
奚孤行忙站起來,道:“十一,你先冷靜一下,我仔細同你說。”
樓不歸正在為奚孤行療傷,看到沈奉雪,眼睛突然一亮,他道:“十一,你回來啦。”
沈奉雪根本沒看他,手中林下春猛地落在奚孤行脖頸上,他吐字如冰:“我問,他在哪裏。”
奚孤行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應,也沒動怒,如實道:“他已經回鹹州了。”
沈奉雪將劍一收,轉身就走。
奚孤行立刻道:“你要去哪兒?!”
沈奉雪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臉色陰沉快步往外走,攔都攔不住。
“站住!”奚孤行一把上前擋住他的去路,怒喝道,“你現在去鹹州能做什麽?把他揪出來殺掉嗎?!鹹州地處天險,哪怕是你也不能輕易闖進去。你先冷靜一下好嗎,我們去尋師尊,師尊定會幫你的。”
沈奉雪冷若寒霜,漠然道:“我不信你,也不信他。”
奚孤行一愣。
沈奉雪手中握著林下春,仿佛握住了他在這世間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往後退了半步,冷冷道:“我不信你們任何一人,我隻信我的劍。你若攔我,我連同你一起殺了便是。”
奚孤行怔然看著他,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拉沈奉雪,沈奉雪卻眼睛眨都不眨地揮出一劍,險些將他的手腕齊根斬斷,好在短景劍出來飛快擋了一劍。
沈奉雪一劍過後,看也不看地轉身就要走。
奚孤行突然厲聲道:“那他呢?”
沈奉雪腳步一頓。
奚孤行發著抖指著站在不遠處滿臉茫然的牧謫,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飄出來。
“他呢?你不管他了嗎?”奚孤行重傷未愈,唇角又被逼出了一絲血痕,他喘息著艱難道,“你修道這麽多年,受了這麽多苦,不就是為了他?!現在他還活著,你就要去鹹州送死嗎?”
牧謫本來是打算上前的,聽到這句話腦子突然一懵,腳像是生根似的,半分動不得。
他的耳畔一陣嗡鳴。
什麽叫……修道這麽多年,就是為了他?
那個他,是指我嗎?
沈奉雪轉身,回頭幾乎是神色陰鷙地看了奚孤行一眼:“你怎麽知道我去鹹州是去送死?”
他快步走到奚孤行麵前,一把抓住奚孤行的衣襟,冰冷的麵容死死逼近奚孤行,神色陰沉:“我這次定會殺了他,誰也攔我不得,就連離南殃也不行。除非你們一齊出手,即刻將我困殺在離人峰,否則隻要我活著一日,必殺離更闌。”
奚孤行暴怒道:“你以為我攔著你,是為了救離更闌?沈十一,你還有沒有良心,這些年我們待你如何,你難道真的看不清嗎?”
沈奉雪卻冷笑一聲,道:“看不清,我的眼睛早在百年前就瞎了。”
他說罷,一把甩開奚孤行,仿佛是逃避似的不去看牧謫,飛快禦風而行。
奚孤行:“沈十一!”
他本想追上去,但一催動靈力又是一口血嘔出,隻好朝著不知為何突然淚流滿麵的樓不歸和發呆的牧謫怒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追!”
樓不歸後知後覺,而牧謫已經淩空而起,飛快追了上去。
隻是他還沒追上,就看到不遠處的沈奉雪像是被什麽阻攔住了似的,整個人搖搖晃晃了兩下,陡然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牧謫瞳孔一縮,立刻衝上前,一把將沈奉雪接住。
沈奉雪已經昏睡了過去,長長的羽睫輕輕顫著,似乎在拚命地想要清醒。
牧謫扶著他落了地,耳畔傳來一聲傳音。
「扶他回去。」
牧謫猛地抬頭,四周空無一人。
那個聲音……應該就是沈奉雪的師尊,南殃君。
沈奉雪已經失去了意識,手腕上平白多出了兩根紅繩,困住他的所有靈力。
回到泛絳居之後,奚孤行和鏡朱塵也匆匆趕了過來,看到床榻上被用上了困靈索的沈奉雪,麵麵相覷。
沈奉雪很快就清醒了過來,當看到手腕上的困靈索時,他嗤笑一聲,一把握住一旁的林下春,眼睛眨都不眨地朝著自己的手腕上砍去,似乎是打算將困靈索和手腕一起齊根斬斷。
鏡朱塵猛地抬手,手中煙霧死死阻擋住下落的林下春,他冷冷道:“你先清醒一點。”
沈奉雪力道絲毫未收,他冷淡道:“我一直很清醒。”
鏡朱塵一敲煙杆,無數白霧從中冒出,將沈奉雪的雙手死死困住。
“你所說的清醒,就是傷害同門,不惜自殘嗎?”鏡朱塵的臉上前所未有的陰沉,“鹹州地險,且都是魔修的地盤,你雖然修為高,但還是失了半個元丹,去了鹹州會極其危險。”
沈奉雪掙紮了兩下,覺得自己失了靈力無法掙脫鏡朱塵的束縛,反而勾唇冷然一笑,他冷淡道:“那我就是想要殺了離更闌呢?”
鏡朱塵見他似乎冷靜下來了,也緩下語氣,柔聲道:“我們一同想法子,成不成?這次定不會讓他逃了。”
沈奉雪突然又笑了,他低聲道:“當年離更闌也是這般騙我的。”
鏡朱塵一怔。
“他對我說,會為我尋出殺我至親之人的凶手。”沈奉雪眸子全是冷厲的殺意,“我信了。到最後,他卻親口告訴我,害我至親慘死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
鏡朱塵臉色瞬間有些難看。
沈奉雪道:“現在,你和他說同樣的話,你覺得我會再信你們嗎?”
沈奉雪油鹽不進,無論鏡朱塵和奚孤行說什麽他全都抱有敵意,就和當年被騙後的沈奉雪一模一樣,最後將兩人折騰得沒法子了,隻好將希望寄托在了牧謫身上。
牧謫被兩人推進房間裏時,沈奉雪本能地握緊劍,但當視線落到牧謫身上時,他身上的敵意和警惕頓時消散得一幹二淨。
他將劍一扔,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牧謫走過去,默不作聲地將又開始默默哭泣的林下春撿起來,雙手捧到沈奉雪麵前,低聲道:“聖君。”
這句聖君,讓沈奉雪手一抖,卻沒有看他,隻是低聲道:“等我殺了離更闌,他會回來的。”
牧謫沉默半天,盯著沈奉雪相互交纏在一起的修長十指,半晌才輕聲問:“您和沈顧容是什麽關係?”
沈奉雪手指一僵,終於偏過頭怔然看他。
牧謫低頭,喃聲道:“沈顧容……從來不記得路,您也是;他一緊張便喜歡交纏十指,半個掌心相貼,您……現在也是。”
話音剛落,沈奉雪仿佛受驚似的,猛地將交纏的十指分開,臉色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