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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殘紅

  鄺露在臨淵閣已待了些日。雖是關,閣中卻日日焚香灑掃得幹淨舒適。小仙娥好吃好喝伺候著她,呈給她的膳食點心,亦都是她最喜愛的,呈上時溫度也適恰地把握得分毫不差。


  門上下了結界她出不去,但姨娘們也能來看她,給她送來吃的喝的,在門外與她說話。


  月下仙人聞此消息亦急急忙忙趕來臨淵閣,給她帶來了些話本解悶,在門外讓她別害怕,道潤玉定是在想辦法將她救出去。


  她溫婉地笑著讓他們不必擔心,道她亦無甚過得不好。


  天後紅顏禍水,惑亂君主,心狠善妒,意欲刺殺狐族來使一事滿天界傳得沸沸揚揚。狐族本就打著送二公主和親的主意,更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不必出門,她便可想象諸神眾仙,以及狐族權貴不依不饒要潤玉廢後的情形。那夜,她自是沒出過露雨盈宮的。但照此看,真相對於擁護狐族公主的眾神許是並不緊要。便是潤玉召玄荒鏡,諸神亦隻會道是他篡改鏡像包庇縱容天後。


  眾仙家如何想,與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唯一在意的,無非是潤玉怎想。她心頭,無端覺著他是信她的。


  她倒是很想得知,這狐族公主一小小狐仙,到底是怎的有這般本事,眾目睽睽之下的構陷,竟叫滿天神仙齊齊站在她這方。


  但想來爹爹確說得沒錯,天家婚嫁似不得尋常人家,不是一腔熱血就成神仙眷侶。


  姻緣與孽緣,往往也不過一線之差。


  她站在臨淵台邊,看著腳下黑雲湧動烏煙密布,與刺目藍電交織成墨色漩渦。


  身後強有力的臂彎突兀將她玉臂一拉離遠深淵邊緣,從後將她攔腰抱過,牢牢緊箍進懷中,勒得她有些生痛。


  魂牽夢繞的朗夜氣息混著濃烈的酒香,瞬時從後繞至盈滿鼻尖,他似乎喝了不少,熟悉的溫熱呼吸交替落在她肩窩和脖頸,輕聲喚:“露兒。”


  除去纏綿時意識朦朧之際,他極少這般喚她,僅浮光掠影迷離間聽過幾回。她聽得恍惚,窒住呼吸,差些以為這僅是夢,複又聽得一聲接一聲“露兒”混著他濕熱的呼吸在她耳際吐納。


  她握住他箍在腰間的手:“陛下,你醉了,我扶你回閣中休息可好?”


  “不好。”他附在她耳際的聲音柔和得像是哄騙:“露兒贈我的紅曲甘醸,是我曾喝過的酒中最好的。我最是喜歡。”


  她心中一動:“陛下……”


  “露兒,無論是從前或是現今,與我在一處,便總是委屈了你。”他埋首在她肩呼吸著清新露水的氣息低回道:“我許是真正的天煞孤星,靠近我的人,總受到傷害。”


  她聽得心疼,握住他的手收緊,欲轉身,無奈他抱得太牢,她輕聲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厭厭良人,秩秩德音。陛下,能陪著你,露兒不委屈。”


  他扣在她腰際的臂膀隨即軟了軟,她回身環住他清瘦的腰身靠在他胸膛:“陛下,何以近來這般難過?”


  他不答,隻將她勒在懷中,吻住她發頂,細細碎碎在她額上落吻,低問:“我喚你露兒,你可喜歡?”


  “很喜歡。”她乖順地溫聲答。


  “其實,我已在心裏這般喚過你許多回,隻是想待到你我真正心意相通之時,再這般喚你。豈料,有些話,等著,便再無說的契機。有些人,等著,就再無法相伴。”他似是而非地說,埋首在她肩窩收緊臂膀。


  她玉臂圈緊他腰際,輕撫他背,纖指掠過,隔著衣衫仍可感受到為她戰鮫尾蟾時落的疤,疼惜與動容層層漾開:“陛下從前難過,且會與露兒說,而今,卻為何不告訴我?”


  他許久不答,緊擁住她:“露兒,若我說,除與你去的那日,我再無進過棲梧宮,你可信?”


  有念頭如蜻蜓在她心中掠過,星光點點連成星宿,莫非……


  “你說,我便信。”


  他輕笑抵住她額:“那,倘若我說,我這些日來疏遠你,隻為護你安穩,你可信?”


  “我信。”


  “若我說,那日宴會,唯一真正讓我歡喜之事便是你在我旁側,你可信?”


  “我信。”


  他看向滿池絢麗煙波:“露兒,倘若我說,往昔於我早已過去,我愛的,是你,你可信?”


  時間頃刻凝滯,四下寂靜無音。期待在他杏眸裏明明滅滅,見她遲遲不答緩緩暗了下去。


  “我信。”溫柔堅定的聲音忽而響起,如同拂曉第一道光刺破黑暗。


  潤玉脖頸隨即被玉臂勾下,唇上亦落下柔軟深重一吻,纏綿輾轉。長吻畢,他抬眼對入柳葉眸,煙波裏層層漣漪倒影了星光閃爍。


  “我多傻。原來隻要我說,你便會信。”欣喜在他杏眸裏層層鋪開,他環緊纖細的腰肢輕笑抵住她額:“戰鮫尾蟾那日,我便想告訴你。近日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告訴你。”


  “陛下,露兒知道你近日來很難過。”她細碎低言溫柔撫他背:“露兒也知陛下為難,廢除妃製已讓諸神不滿,更莫說刺殺來使一事……”


  然而,此事歸根結底,是諸神眾仙與狐族要逼他廢黜天後。他今已成山川日月之主,倘若仍有讓他不得不低頭的,便是眾神的呼聲。她雖倔強,但若說能有她願意退讓的,便是因他為難。


  他低頭吻住她唇,輕輕吮吸,在她唇畔和風細雨笑說:“我這昏庸之主,與露兒這禍水紅顏,豈非相配得緊?”


  “從前露兒助你奪權,不知可否算是為虎作倀?如此說來,這天底下不忠不義的惡名,我倆便都全占了。”她嫣然,逗得他低低地笑,她貼住他臉頰,環緊他腰身,嗓音柔和:“陛下,無妨,許是你我緣淺。露兒不希望你為難,更舍不得看你難過。你說愛我,我便心滿意足。”


  “不。我偏不讓他們得逞。我曾答應過你,一雙人,一個家。”他抵住她額:“你是我妻,誰人都不得將你奪去。妖魔鬼怪,諸神眾仙,緣份,天命,甚至我這天帝亦不可以。”說著,他手中幻化出金燦燦的後印,是她剛回天界那日所賜。


  他攥緊她的皓腕,將後印縮小藏入人魚淚中封住:“從前以後,我唯你一位天後。”


  情動破土而出,蔓延纏繞上青鬆和海棠,在飄搖的暴風雨夜中如火如荼地盛放。他救回她性命,陪她下凡曆劫,化過龍帶她上天入海,現過尾與她悱惻纏綿。他與她戰過妖獸,挨過傷,受過毒。他娶她為妻,封她為後,他愛她。人間無數,亦盡是真情。


  她眸中開滿淚花,溫熱的掌心貼住他臉頰:“陛下……”


  杏眸裏驟緩驟急的風,卷席了歲月長河裏無盡的等待,滿栽著繁星閃爍的相思,吹皺柳葉煙波裏滿池瀲灩的秋水:“露兒,在你心裏,可還有我?”


  “從來唯你。”這幾字溶在她溫柔而堅定的嗓音裏,似是帶了攝他心魄的魔力:“日月昭昭,此心不改。”


  他不由分說地攥緊她手將她拉回閣中,又將往臨淵台的路用結界封上。閣中的仙娥已被遣走,閣門亦關好以結界鎖上。


  他將她抵在牆上圈在懷中:“情濃許是不得以歲月長短估量,但這萬年裏,得你相伴,原來我不曾孤寂。在凡時,在宮裏與你真心交付的時光雖短,卻是我此生最開懷的日子。往後,劍走偏鋒,露兒可願與我同路?”


  “你曾說過,毋論生死,我都是你的人。”她捧住他頜頸:“既是如此,天階或黃泉,銀河或忘川,我定與你同去同歸。”


  原來,這便是真心,這便是實意。


  他俯身將她狠狠吻住,瘋狂吸允她軟舌和甜蜜,似乎用盡了餘生的熱情,洶湧澎湃無法停息。她勾住他肩膊摟緊,仰脖不退反進纏住他舌與他推搡。


  他重重地啃咬吮吸她優美的頸項:“露兒,再喚我一遍夫君可好?”


  她亦啟唇咬在他白皙的脖頸,輕喘甜甜糯糯喚:“夫君……”


  青紫交織在兩人白皙肌膚,像是遍開的斷井頹垣。醺酣酒香肆意彌漫,為熊熊烈火推波助瀾,燃燒殆盡隻餘灰燼。


  所有未來得及出口的情深,皆融成縷縷煙火飄散在塵埃裏。青絲披落,明明施個術就可消盡的衣,偏生固執地用指尖的烈焰燃去。


  他欲將她壓下,她卻翻身纏上,纖指掠過他斑駁的疤,俯身吻過。滂沱磅礴的雨中,駭浪卷襲的岸上,她仰起脖死死咬住櫻唇,風姿綽約不可方物……


  青鬆和海棠被狂暴的風雨催折成滿地殘紅,她心知,他既將後印交予她藏起,這便是下詔廢後前的最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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