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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遠近

  這日恰逢潤玉生母忌日,潤玉帶著鄺露前去拜祭。


  鄺露心知對他而言此處是傷心之地,來到洞庭湖邊,她輕輕將他手攥在掌中。他心中一動,將她拉進懷裏擁緊看湖裏渺渺鱗波。


  她身死前每每亦陪他來,都隻在他身後看著他孤清背影。今日他卻牽緊她同跪在墓前,道此是首次攜妻子來看娘親。鄺露乖順地跪在他旁側,心中是疼惜亦是動容,握住他的素手一緊。


  接下來一段時光便是如此過得不鹹不淡,鄺露日日陪他上朝,朝堂上與眾神商議政事。下了朝,與她用膳後,他便與眾仙巡視四海,她則在宮裏整理宮中內務。夜來他歸時,她亦準備好他喜好的茶飯膳食。夜裏他在七政殿處理文書,她便似從前一般,在旁陪伴侍候,他總拉她坐在身旁。折子與文書太多,她便與他一同批閱。


  有時她累了不自覺支在扶手上打盹,頭幾回他還欲先送她回去,她每每搖頭,坐起身撐著陪他。後來,他見她開始垂釣,便輕輕將她扶靠到自己肩上。見她乖巧可人地枕在自己肩頭睡去,無意識地將他臂膀抱在懷裏,酸酸甜甜又柔軟的喜悅在他心頭跳躍。待批複完,他便將她抱回自己寢殿在她旁側躺下。她玉臂如在凡時般橫在他胸膛,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踏實。


  日日裏來事務繁雜,時光亦如從前無太多變化,她起伏不定的心漸漸歸到原處。無暇細想,她便也不會心亂如麻。偶爾在他寢殿枕著他胸膛醒來,凡塵記憶那把劍便錚亮,似乎往昔的坎坷能為他鋪平,前路的荊棘,亦能為他盡數砍去。


  潤玉心裏是歡喜的,所求也不過是她能像這般陪在他旁側。隻是天帝也好,神仙也罷,都是有心的。有心,便有貪瞋癡怨。在人間時曾得了一段與她心意相通的廝守,他便不自已希冀可以與她再如那般相守。


  但通透心細如他,現卻摸不準她心思。那日以為她定然不會再回他身邊,亦必定再找不到她,她卻一聲不吭歸來了。明明在手中的斷情隕丹,亦未曾服下。若說她對他仍有情意,她待他又是如此溫溫軟軟,進退有度與她身死前別無二至,似乎從未有過凡塵的悱惻纏綿。


  這日潤玉如常去與眾仙去巡視四海,鄺露處理完了宮裏的內務,看他奏折亦不多,便交待了聲,回了太巳仙府。


  府裏今日安靜,她爹被派去了西海收複妖獸,自從姨娘們的姐妹澤翠仙子嫁給了夜神籽淵,她們便時常去找她。她本隻是來碰碰運氣,府上無人,便兀自下酒窖去。曲成,今日便可封壇。弄完後,又去花園坐在蟠桃樹下。


  不多時,卻聞見有人喚她。她應了聲,原是澤璜姨娘,出門半路忘了東西,卻撞上剛好過來的鄺露。見她在樹下坐著,心下亦了然,這丫頭,定是仍沒理清。便坐下與她談了會兒,又問她心裏對陛下究竟是如何想。


  恰逢一隻蝶搖搖晃晃飛過,是她幼時最為喜愛的水蝶。火蝶流蘇,水蝶單翼。因此,水蝶通常每每尋得伴侶比翼,雙舞雙飛。這隻卻罕見的孤單,像是從前的她:“我……自來都是心悅陛下的,從前在天界是,在人間時亦是,現在自然也是。”


  鄺露伸手,水蝶便停在她掌中顫著蝶翼:“在凡種種情深雖美好,然現今想起他心係之人向來非我,便似是水月鏡花。他從前求而不得,我亦替他難過,陪著他承受了千萬年,何嚐不是已成習慣。若我能忘卻便罷,奈何忘不掉。”


  記憶是劍上雙刃,一鋒披荊斬棘,一鋒割裂美滿的虛像,入肉傷己。


  在凡時,做他的妾,她都甘之如飴。今時,她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卻諷刺地記起,自己從不是他心係之人。


  她何嚐不願相信那人間無數,相擁時日雖短,亦是她萬年來連奢求都不敢的癡心妄想。她曾與他共過許多苦,但千萬年來,他的歡欣和溫情,皆不是給她的。若是可以,她無妨放棄千萬年相伴的記憶,隻記住在凡光陰。


  她憐愛地撫了撫蝶兒伶仃的單翼,繼續說:“彼時救他既是我心甘情願,便斷無圖他回報之意,他亦對我無甚虧欠。若僅為還我,而封我為妃為後,其實……倒也不必。”


  見鄺露垂眸看著水蝶不答,璜姨娘又問:“露露,你倆相伴多年,在凡時,與你在一處,他喜悅與否,難道你看不出來麽?”


  她順著姨娘的話想去,彼時美滿,他亦似是歡喜的。那樣的他,是她從前不為熟知,亦從未見過的。握住她手時,沁涼的長指會漸漸變得滾燙。擁住她看向她淺笑時,眸中清風會脈脈流轉成溫柔。那縷風偶爾吹得急,似是席卷了歲月長河裏無盡的等待,滿載繁星閃爍的相思。


  孤寂決絕的冷清,耳鬢廝磨的柔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璜姨娘拍拍她肩:“露露,你需得問問自己,在凡時也好,現今也好,運籌帷幄如陛下者,當年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得了帝位。若僅僅是為達到目的,他用得著賠上心與你演一場戲麽?”


  的確,他那般手段過人,全然不必如此煞費苦心。


  若他是以真心交付,那一顆心上,可有兩個人麽?千秋萬載的沉默和絕望,又該歸到何處?

  手中的水蝶,隨著她思緒跌跌撞撞地飛遠了。


  這夜潤玉回得早了些,她到璿璣宮的時候他已在,立於琉璃樹下,白衣飄飄衣袂繚繞,多年過去,似乎比從前少了些不可接近的寂寥。她緩緩走近,他也沒有發覺,出神不知在想什麽。每次見了他孤身的背影,鄺露心裏總是止不住的疼惜。站得久了,她沒忍住伸手從後抱著他。


  他似乎愣了下,長指嵌入與她蔥白十指相扣,低聲問:“鄺露,你可是在怨我?”


  他曾隻盯著往昔不放,漠視她的心意千萬年之久。彼時他總覺得自己淒涼,卻從未細想,她等了他這般久的絕望。她的苦,並不比他少一絲半毫。若非愛他,她原本都不必承受。


  鄺露貼著他背,柔和道:“怎會,我怎舍怨陛下。陛下從前總是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才有了現今的一切,我隻為陛下高興。”


  他攥住她手,轉身將她擁入懷裏,埋在她肩窩呼吸她香甜的氣息。兩人靠得這般近,近得能感受彼此胸膛跳動的聲息,卻又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談何分辨真心,又怎知何為實意?


  鄺露心中一顫,閉起雙目靠在他胸膛,輕輕環住他腰際,原來,她如此想念他的體溫。露水在朗夜中揮發的氣息曾是兩人熟悉的過往,今卻像是木已成舟的倉惶。


  “其實,隻要有你,其它一切,我不要也可以。”他低回的聲音傳來,鄺露的心跳停一瞬,環在他腰際的手隨之一緊。


  若往昔無法摒棄,情意不得理清,憑此話與他共度餘生,亦無甚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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