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華胥
鄺露躺在煙紫彤雲上,記憶匆匆掠入眸底嵌入腦中,幼時自己附在人魚淚上,女扮男裝入璿璣宮,他要娶妻,偷聽到他說他絕不旁娶,他要為自己指婚,他割開手腕為別人煉血靈子去了半壁仙壽,為那人挑起天魔大戰,之後太上忘情孤身數千載,最後到妖界來攻時,自己為救他擋在他身前死去。
雙睫振翅,緩緩睜眼,視線裏,是爹爹和六個姨娘圍在她身側候著,見她睜眼,喜極而泣。她鼻頭發酸,眼淚應聲而下,嬌嬌軟軟喚了聲:“爹!”後撲進他懷裏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女兒不孝。”她在曆劫,太巳仙人也下凡曆劫當了她師父。
太巳仙人心下柔軟,摸摸她發頂:“傻丫頭,都過去了,還哭成這樣成何體統啊?”
她又轉身,逐個姨娘抱了一下:“姨娘,對不起。”
她們哭成一團,有的撫著她背,有的撚著帕子給她抹去眼淚,有的替她整理她哭亂的發絲,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乖,莫哭了,眼睛哭腫了不漂亮,陛下在後頭看著呢。”此話果然頂用,聞見此言,鄺露垂頭,收哭腔。
幾個姨娘交換了個眼色,澤箐姨娘又悄悄附在她耳邊告訴她,原本大家都以為她魂飛魄散無力回天了,結果是陛下和太巳仙人發現了她靈魄附在人魚淚上,陛下花了近千年才煉出她失去的半壁真元,送她去凡塵曆劫,這才救回她小命。
她握住幾個姨娘的手,明知他就在身後,卻遲遲不願轉過身,一時間不知如何去麵對他。
紅塵一遭,不過隻是浮生一息,黃粱一夢。
他們是神仙,仙壽延延千萬年長,綿長的時光是詛咒,山棱水歇,於他們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在凡相守的歲月,不過是弱水三千中的其中一瓢,融入長河便找不見蹤影,又怎當得真呢?
若是想不起來從前,亦能懵懂無知與他歡喜地過下去。或是從未與他那樣至死不渝情深不壽,她亦無妨繼續默默退守。
可如今,她想起一切,想起他曾那般摯愛另一女子,他寧願孤寂的絕決身影,和自己那些到死都得不到回應的無望情意,凡塵中發生的一切如長在心裏的一勾倒刺,明明是心的部分,卻長不回肉裏,若是撕掉,又血肉模糊。
她救他一命,他也救了她,還順帶在紅塵還了她一次夢寐以求的相守,此般算來,便可兩清了麽?若是如此,她又該以什麽心情,什麽身份去麵對他呢?
良久,她從雲上爬起,垂首緩緩走到他身前,屈膝行禮聲音清淺道:“鄺露參見天帝陛下。陛下天恩浩蕩,救鄺露一命,鄺露在此謝過。往後自當盡忠職守,萬死不辭。”隨之伏地一拜。心中歎息,無論如何,他救了她,這個恩,便是要謝的。
見她如此,潤玉心裏一窒,原以為她會像在瑾莊時那般,向他跑來撲進他懷裏,或是指責他沒有按照她死前囑托好好活著,而是陪她死去。誰知,她卻行大禮對他跪著言謝,仿佛他隻是順道幫她一把的君王,又似是根本沒走過紅塵一遭,她亦與他無甚關係。
心中有些許惱意,他淡然道:“你我之間何須言謝,起來。”
聽得他淡泊的語氣,鄺露心道果然與自己猜想無差,他欲與她兩清,心下更涼了兩分。
皓腕的人魚淚上發出幽藍的光,這是潤玉生母遺物,她自然知道於他而言有多重要,在凡間時不知,此時想起了便斷不能再占著。遂伸手取下,雙手呈上道:“人魚淚是陛下隨身的至寶,請陛下…”從頭到尾仍然跪著,也不敢看他一眼。
他心裏更惱,清冷打斷她的話:“我堂堂天帝,要送人的東西斷無送不出之理。”握著她腕又將人魚淚戴上,將她從雲上拉起,回身對太巳仙人及眾姨娘作一揖,直起後道:“潤玉先行一步,帶鄺露回宮。”他是天帝,太巳仙人作為他臣子,他本是完全不必如此,卻仍然恭恭敬敬待他如長輩。
幾人在後忙道:“恭送陛下。”
見他駕銀邊白雨雲飛遠,眾姨娘麵麵相覷地唉聲歎氣,歎得太巳仙人疑惑不已道:“怎麽了這是?露露都已經回來了。”
姨娘們陸續瞥了瞥他,翻了翻白眼,齊道:“你不懂。”便相互攜著手駕七彩雲跟著去,留他一人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潤玉牽著她手,還沒到九宵雲殿,便見滿天神仙齊齊在殿外天階兩旁,浩浩蕩蕩排了長隊,身後是一眾神獸坐騎,一見兩人,熙熙攘攘跪下,聲如洪鍾響徹天際道:“恭迎天帝陛下與天妃娘娘聖駕回宮。”
鄺露一聽,心裏怔忪緊著痛,天妃?他納了天妃?是誰?她急切四處張望,除了他們兩人卻不見還有別人站著。
“義兄,恭喜你抱得美人歸,順利回宮。你看我精心布置的這排場,可還滿意啊?”青衣彥佑濃眉炯目,風流倜儻地走到潤玉跟前,手一伸將赤霄喚回丟給他道:“呐,這破劍還你。”語畢又轉身對著鄺露作一揖:“瞧我這般無禮,忘了給義嫂問好。拙弟恭迎天妃娘娘回宮。”
是她?他封了她為天妃?什麽時候?轉念一想,定是她剛身死的時候,她死的那日,他還騙她說要把心剖給她。想起,心裏又一陣百味雜陳的痛,隨即擺擺手道:“不敢當。”
彥佑何其精明,瞧倆這般神色便知不對,連忙道:“這天界實在是悶得慌!我約了小仙娥去賞月,先走一步,蛇仙彥佑告退。”
月下仙人紅光滿麵帶著懸絲紅杖匆匆趕來道:“玉兒,回來了?近日我姻緣府裏忙得緊,忙得緊哪。來遲了些,不會怪叔父吧?”低頭一看兩人相牽的手,狐狸眼馬上笑眯起來:“小露珠曆完劫回來了,很好,好得很呐!”
潤玉作了揖,溫和叫了聲:“叔父。”
鄺露也屈身行禮道:“鄺露見過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眯眯笑著,道:“乖,乖,我姻緣府現今忙,就先行一步。小露珠,得空來我姻緣府聽戲啊。”說著急急忙忙離去。
潤玉正想帶著鄺露離去,卻聽得破軍星君來急稟:“報!啟稟陛下,西海有妖獸作亂,沿海一帶民不聊生,戰況告急。”
另一神君亦跪下道:“啟奏陛下,地溶濪潭日前無緣幹枯。”
又一仙君拜下:“啟稟陛下,鳥族此前與妖界勾結,陛下圈其領地,鳥族給狐族供給減少,兩族欲兵戎相見。”
“啟奏陛下,五荒中的郊荒與沼荒……”
天上一日人間數年,潤玉陪她下凡曆劫也不過是去了區區幾日,卻也積壓了好些事情。他腦仁被這一波湧來的事弄得有些煩躁,冷聲道:“本座今日剛與天妃回宮,此等事宜,容後再奏!”
鄺露見狀心裏泛起疼惜和愧疚,更有撕扯的痛。他貴為天帝日理萬機,為了還她一命與她兩清,親自下凡陪她演這場戲,也著實是難得的有心。遂溫溫軟軟勸道:“陛下,政事為重,妾身自行回宮便可。”隨即抽出他握住的手,緩緩行一禮道:“妾身告退。”
這稱呼她換得倒快,他像是被什麽堵了心肺,火發不出亦下不去,瞥了一眼跪在地的眾神,吸了口氣道:“來人,送天妃回露雨盈宮。”後與他們進殿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