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矛盾
夜已深。
潤玉將她安排在他旁邊的房間裏,兩廂房緊挨著。開門可見小院裏的白瓣櫻樹,風偶爾卷來櫻甜香,或幾片殘紅落在錦鯉池上,似有說不清的柔腸。
房裏穿戴換洗物品一應俱全。櫃中是好些衣料上等的嶄新裙裳,新僑淺蔥靛青霽色品綠,深深淺淺皆是她偏愛的水藍係,梳妝台亦備下了些白玉製明珠簪子釵環,亦是她剛好喜好的。似是她早已在此住過,這些物品不過是等著主人歸家。
他道今日是她在府上的第一日,便先好好休息,不必急於在他身旁候著。她求之不得,腦中渾沌尚未理清,她在房中一坐便是一日。晚膳時他將她喚至前廳,令她坐下陪他用膳,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去的,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歸的。
明月在廊裏投下一片白影,月華緩緩攀窗而上,映照得她臉上越發慘白。她掏出衣襟裏,在將軍府撿到的令牌,摸著上頭的麒麟祥雲雕,從未覺得上麵的“瑾”字如此刺目,想起那隻雨中落在地上焦黑的小手,心如刀割。
腕上的人魚淚映入眼簾,想起今日他讓她重複的話,喃喃念著:“毋論生死……血海深仇,豈得生,便同死罷。”若是殺了每夜相會的夢中人,她亦不知活著有甚好。
念至此,她咬咬牙,從行囊中掏出一柄匕首,悄聲推門走了出去。
他對她完全沒有設防,旁邊即是他臥間,門外竟無侍衛把守,她輕而易舉地就闖進了他房中。她完全不敢設想,為何複仇可如此易如反掌。
借著月光,她能看見床上呼吸均勻的人,身形清瘦,白皙的臉上劍眉杏目,五官挺拔好看,即使躺著亦是俊朗不凡。就是這個人下令屠了將軍府滿門?
她不願相信,但衣襟裏的令牌,的確跟他侍從身上的一模一樣。她自知將軍府與他並無來往,她從前亦從未見過此令牌。她聽說過三皇子本就深居簡出,刺客若非他手下的人,那令牌怎會出現在將軍府。
焦黑的小手又在她眼前浮現,她咬緊牙,閉了閉眼,死死握住匕首,如同那是最後一根稻草,照著他心髒處舉起,刃在月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卻遲遲落不下。
她亦不是第一次下殺手,從前跟著將軍征戰,雖都在他身側,但好歹也是見過血的人。此刻她竟有些希望他能就此醒來,繳了她械將她逐出瑾莊,甚至,賜死她。
夜夜夢裏相見的人,孤零零躺在床上,溫順地等著她來殺,舉起的刀子明明向著他,卻像是千斤重落在她心口處,寸寸艱難。
鄺露最終扭頭轉身,推門跑了出去。
床上的人睜開一雙杏眼,輕歎了口氣,有些慶幸的甜,亦有些無奈的苦,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希望她下去手。若是她刀子下來,那他便可成身退,凡身死去,可繼續以仙人之身伴她護她。但好不容易能得她再次相伴在旁,若她真狠下心來,他又有些不甘。
今日喚她陪自己用膳,他已覺得是額外多出來的奢求。見她一言不發,目光呆滯,怕不是還在思念那死去的將軍罷。思及此,酸澀又泛了出來。
或這就是他的命罷,等到他欲為人傾盡所有之時,都總是太遲。
他忽然想見見她,遂起身披衣,慢慢踱步出去。
鄺露跑出門,撐在回廊的欄杆上大口喘著氣,不過兩步而已,卻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胸膛之處一陣悶痛,無藥可解。
一聲輕咳隨著輕盈的腳步聲傳來,她手忙腳亂將刀藏入袖中,抬起頭,清朗的身影就著一廊月白踏出門來,帶著朗夜的氣息,眉宇裏似有擔憂看向她。
她慌亂地扯出笑容掩飾心虛,屈身行禮:“殿下。”
“鄺露,”潤玉喚她,如同曾相伴過的無數日夜一般:“這麽晚怎的不睡?可是夢魘了?”他明知故問,亦明知刀子仍在她袖中。
“回殿下的話,正…正是…”她順著他的話去,風吹來她似是微微顫了下。
夜涼如水。他褪下大氅,替她披上。
他靠這樣近,隻要她一抬手,袖中的匕首即可插在他胸膛,她手藏袖中不禁微微顫栗。
拂曉露水般清新的氣息向他撲來,他細心地將帶係好,又替她將長發撩出,涼涼指尖掠過她後頸,癢癢的似撓在她的心上,柔聲道:“春盛時節夜裏風寒,仔細別著涼。”
他心知要助她得成大業,最好辦法便是狠下心來讓她記恨自己,卻又自相矛盾忍不住想要對她好。
“有勞殿下掛心,殿下可需鄺露在旁侍候?”她悄悄抬眼看去,想看他是否瞧出端倪,他卻隻輕輕搖搖頭道:“早些回去歇息罷。”
“鄺露告退。”她轉身,快步倉促回房,關上門,深深吸了口氣。肩上的大氅傳來他身上餘溫,淡得如同不存在,似他本人一般。
她又將那焦了一片的令牌拿出來,心想,不怕,來日方長。
鄺露在瑾莊已住下一些時日,伴在潤玉身側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荷塘裏的蓮已有一兩朵早開,並著打了好些苞。莊上的小廝和婆子訓練有素,內務整理井井有條,基本不勞她費心,她隻需在潤玉身旁候著就成。
相伴時兩人話並不多,似是各懷心事又心照不宣的沉默。可即使沉默,又像有著無與倫比的默契。
房中總是梟梟燃著安神香,她為他調的,是他喜歡的味道。他閱卷,她在旁為他沏茶,架上小爐子溫著,不時替他滿上。他練字,她替他研墨,薄薄宣紙風吹即皺,她替他掩上窗,用鎮紙為他細細壓好邊邊角角。他用膳,她為他布菜,知他不好蔥,但亦不喜菜肴中沒有蔥味,亦會為他事先替他將蔥花從膳食裏挑出再呈上。事無巨細,用心周至,仿佛同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成千上萬次,千錘百煉的熟悉,但又明明才認識他不久。
每每用膳,他都拉她坐下陪他。
她道身份有別不能僭越,他便說一人偶爾倍感孤單,她心一軟,就坐下了。忙前忙後給他盛湯夾菜,說不清她如何得知他的偏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直覺,而不知覺間又似乎都蒙對了。
低頭看自己碗中,卻發現他亦給她滿滿夾了一碗。他隱身在旁伴著她長大,自然知道她的偏好。
她從不挑食,卻不知何故除了這碗裏的,再也不想吃別的。
潤玉喜獨處,常將貼身侍衛重九遣去辦事。
他走在她前頭時,彎腰拾起落地物什時,背對她看荷塘月色時,她明明有千千萬萬次可以殺他的機會,亦明知在哪個位置可將他一刀斃命,她卻遲遲沒有下手。似乎在等著什麽契機,或是什麽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