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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緣起

  夢裏是一個雪天。好冷啊。


  冷到吐出來的痰摔到地上時候已然是一個冰疙瘩,“砰!”的一下,摔得四分五裂。


  安貞惠搓了搓手,低頭看見自己白淨的雙手和身上的貂皮袍子,簡直不可思議。現實中的自己,哪裏曾穿得起過這種料子?她知道自己是做夢。


  且向四周遭打量去,自己正是顛顛簸簸在一輛馬車上。她心裏樂了,奇了怪了,這到底是有意識的夢,還是前一世呢?


  伸手撩開前麵兒的簾子,“夥計!”安貞惠叫。


  驚覺自己的聲音竟是個男人!忽而失語。


  “老爺,什麽事兒您吩咐。”


  “不、不沒什麽事兒。”他心悸,卻也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他可不就是魯定縣的在任父母——元萌全。什麽安貞惠呢,哪裏來的安貞惠呢?說不定剛才自己在車中小憩,那才不過是莊周一夢罷了!

  細想來,夢裏也真是個奇特的世界。不過,夢醒了,一切也如霧消散,皆是記不清了。


  元萌全在車中自搵□□。


  還好,還在。


  他忽而哈哈大笑出來:自己這是在操什麽心!


  “你不要命了!”


  車子猛地一震,停將下來。元萌全差一點兒沒有順勢給摔了出去。


  “怎麽?”


  他探出一個頭,沒成想卻對上了那樣的一雙眼睛。用什麽去形容呢,那仿佛是窮盡了元萌全一生所見的深情也不能夠比擬的,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無法輕易、或膽敢拿出的情切。


  哦!她大概是碰到了什麽十分要緊的事了吧!

  “你去扶她起來。”他吩咐長隨。


  “可是、老爺,她剛才……”


  他瞪眼:“讓你去,你就去!哪來那麽多廢話!”


  “是!”


  長隨應聲而去。


  元萌全打量著那姑娘。


  那姑娘看起來也隻有十幾歲的年紀,寒冬臘月的天,雖然是晴好,一身桃紅色的輕襖子也嫌太薄了;下身,她穿的是雪緞色的長襦,雪已經沒過了腳背。


  一陣北風吹來,催落樹上的夜雪,像是四月的梨花鋪滿了天地。雪花兒簌簌的落了她一身一臉。真是漂亮。


  她漂亮得婆婆娑娑,她的杏眼含著熱淚,她似有千言萬語的話要說。元萌全隻見她,那麽美,美得要化了似的,她也看著元萌全,配合似的啪嗒啪嗒地落眼淚。元萌全五內具動,慌忙道:“姑娘若是有難處,且隨我到寒舍去說一說吧?”


  “我……”她噗通一聲跪下,嘶聲喊:“……老爺救我!”


  元萌全跟長隨趕快都上前去扶住她。


  “這是怎麽了這是?姑娘有話請起來說!”


  “老爺……”姑娘看住他,哽咽的說,“我餓……”


  百轉千回的念頭,都讓元萌全頓時咽進了肚子裏。這光天雪地的,雖然淒寒,於他也不失為一個可以踏雪尋梅的好日子。可是,怎麽就憑白苦了這位好看的姑娘了呢?

  元萌全笑道,“不過是頓飯,算不得什麽大事。”又向他的長隨雲泉道:“不去枯雲山了,帶上這位姑娘,咱們回府吧。”


  元府裏,他的夫人楊氏早已經著下人準備好了熱湯熱水,待得老爺回來,楊夫人又見後麵跟進來了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這心中的念頭自是作了百轉。


  待聽得元老爺吩咐她好生照顧好這位姑娘,心中更是歎了一口氣,麵兒上仍舊是眉開眼笑地讓丫鬟下人燒水起灶張羅晚飯,自己又回屋找了兩件上好料子的冬衣,都是自己年輕時候,剛做新婦子時穿的。


  這位姑娘,蘇氏婉清,天泉縣人。


  可憐她家道中落,二八芳華又是慈母新喪。其父有妾室孫氏,所向跋扈,其父不能約束。因此,親娘一去,庶母竟攛掇其父,賣了嫡女!如此逼良為賤,簡直聳人聽聞!

  若說賣至大戶人家為婢,在窮人家本也有例可循。可歎其庶母在家中主母尚在世時,便與之不睦。此番,竟然是要作踐死她!


  其庶母明裏與其父說:她此去是到大戶人家為婢,實則與奸人勾結,是要將其賣入樂坊為妓!


  蘇氏原也位齊書香,後來家道旁落。婉清其人,也曾開蒙於少學,讀過聖人之言,賢者之論,於廉於恥,不能依從。因此,她幾番尋死不得,惹來無數拳腳相加。如今,已然數日不得飲食……好歹,她趁他們不備,逃了出來。這才得遇臨縣父母元萌全,寄能活命。


  元萌全與夫人坐在堂上,聽得她表完了這一番情狀,皆是唏噓不已。


  世事之無常,吊詭之聳異驚人不我欺。世上總有這等可憐之人,令人惻隱之心頓起。


  元萌全一頓,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你可是要我替你做主伸冤?”


  姑娘搖著頭道:“民女不知。民女也不奢望能重回故地。但無論老爺您是什麽人,您救了民女一命,民女此生已是結草銜環,無以為報……若民女能跟著老爺夫人,哪怕為奴為婢,也隻當前身作前塵。民女當埋名隱姓,唯願與他們死生不複相見!”


  元萌全示意她暫且休言,略忖度,又看看夫人道:“夫人意下如何?”


  楊夫人莫論明不明白,她如何能不明白老爺的意思?

  一團和氣的扶起婉清來,便道:“我與老爺,多年來膝下無子。不如,收你做個義女,將來承歡膝下,免得老來孤單。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元萌全看著夫人,完全意料之外。然見夫人看著他的眼神,心中便無不了然。他不再多言,自然還要順隨夫人的意思,端足了老爺的體麵。


  從此以後,元老爺與夫人,就多了一位名為婉清的義女。


  蘇婉清不明白夫人怎麽看,更不明白元老爺怎麽想,卻感懷不已,還鬧不清自己是哪般意思,就匆匆被定下了名分。


  她一個落難女子,如今已是縣太爺的義女,這般造化,豈不知足?往日的詩書畢竟沒有白讀,蘇婉清也反複告誡自己:安分守己,莫存妄念,方得長久。


  元萌全白日裏料理公務,休沐時就教教婉清讀書;平日裏楊夫人也悉心指導,教導婉清如何料理家務,管束奴婢,厘清田產,還特意請了最有名的繡娘,將女紅針線等女兒家的功夫,一一講習。


  漸漸,魯定縣的所有人便都習慣了,都知曉縣太爺家多了一位嫻麗端莊,儀態萬方的義女。


  魯定縣民風淳樸,百姓皆篤信佛法,因此皆以此為緣法機妙所致,是神明不忍見愛民如子的元老爺晚來孤苦,才送了這樣一位光風霽月的女兒承歡膝下。


  漸漸,元府上下更是已經習慣了這位小姐的存在。蘇婉清待人如沐春風,更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從裏到外,沒有不敬她愛她的。


  於是,這一年的上元節,元萌全一高興,就給蘇婉清改了名字。從此,他們是一家人,她叫——元螢,閨字婉娥。


  這一夜,元螢久憑東欄,無法入眠。


  高高的閣樓上,從臨街的一麵窗戶望出去,正好能看到汴河。河道兩側,滿街的歡鬧聲,交織的夜遊人,正如最近街市裏最負盛名的詩箋上寫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她的心中,有幾許溫暖,有幾許失意,皆是不足與外人道的。臉被風吹冷了,心是熱的,那點小小的不成形的心思,僅能在胸膛之內偏舞飛揚,粉末揚灰,點滴釀化,銷於寂滅。


  不能有的,不能有悖的,不該存焉的,世人皆不許其現世。


  元螢心肺中曾殘存的一點叛逆,其實早已在她恭順的外表下被滋養,木已參天,而她不想正眼去瞧,不看,不去看,無視,甚至置若罔聞。


  但它是疼痛的,它婉如就是另一個她,所以它疼她也疼。


  元老爺與夫人也不舍得元螢,因此留她一留。可是元螢天生聰穎又少逢變故,比同齡的姑娘偏生看著又老成不少,恁什麽物事到了她的手上,都學得飛快。並且,這一年,她已經十八了。


  十八歲的姑娘,若是長久的待字閨中,恐怕就要留成別人的笑話。


  楊夫人於是同老爺商量,元老爺的同年及第,如今正掌管六曹之司兵的商大人,家中有公子少有博名,年紀又與婉娥相仿,茲此可結秦晉。


  元萌全對他這個同年是知道的,為元螢計,她也早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因此不疑有他,兩廂商定以後,互換庚帖,再選吉日,就算是坐成了這門親事。


  魯定縣太爺嫁女,自然是風光的。


  那十裏紅妝的風光自不必墮辭藻去過多的描述,隻說這事情的走向,正應了那句老話——世事無常。


  這就比如,商大人——元萌全自認對他是熟悉的,必然就覺得他的兒子也不錯。可是,偏偏事情蹊蹺的很,商大人無論如何悉心教導,卻仍然冥頑不靈的這個小子,當真是個壞種。


  他的壞,不是個待人接物,或有惡習的壞法,這也是後來很久,元萌全才知道的,才悔恨不迭的心結。


  商大人的兒子,商文來,看起來是個極和氣不過的人,功名自不必說,也是少年致仕,頗給祖宗長臉。但是他的聰明和才學,卻並非為承接他父親的衣缽,而他獨辟蹊徑的,釀造了滿腹的大偽似忠,翻天倒地的莫名野心和能耐。


  一步錯,步步錯,他先是為了往上爬,結交了朝裏一群搬弄是非的權宦,後又跟隨梁王,走上了逼宮謀反的死路。能耐真是大了去了。


  問斬當天,早已卸甲歸田的元老夫婦亦混跡在人群中聽判,當時,商大人夫婦已雙雙棄世,女兒育有商家一子,尚且年幼。他們聽得,參與謀逆的亂黨皆在今日處死,妻室家人充為奴婢,更有甚者,被解押入妓籍,不得贖回。


  沒有株連九族,已經是皇天網開一麵。


  隻是可憐元螢,又被命運再次的揉搓折辱。


  春風樓裏一杯酒,郎情妾意暫消愁。


  元螢與元萌全再一次的相見,就是在這姹紫嫣紅,香風陣陣,確實又是醃臢不堪,肢橫釵斜的春風樓裏。


  他們在雅間裏對坐,燃了一炷也不知道是什麽的香,聞著卻隻叫人把所有的憂愁苦悶,都給勾起來再三的淘澄。


  這春宵一刻的地方,他們每一息,燒的都是銀子。


  “教你受苦了。”元萌全堪是淚流,繩墨如此,他也救不了他的義女,“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這種話,他是說不出口的。


  不想,元螢聽聞,久久不應,末了倒歎息似的來了一句“……這倒是好了。”


  這些年,逐漸明白了自己本心的元螢,並沒有忘了她的叛逆,她心裏的大逆不道,她關住鎖死的那個自己,和胸口生生長出的那棵參天巨木。


  她說:“老爺……”


  元萌全訝的竟沒有出聲兒。


  她接著道:“……老爺,您當初救了我,為何不也納了我?我為您做奴做妾,也是好的。做女兒,反而辜負了……”


  元萌全隻道這孩子迷糊了神智,這番遭遇對她打擊太大,叫她越說越不像話了,可他又不是個會安慰人的,頓一頓,隻能說:“昔日我對你的教誨,難道混忘了?人活在世上,貴賤無論,卻也講究個坦然正氣。一時失意難以避免,你卻不可自棄。”


  “……是。”元螢聞言,隻得斂起萬般的情緒。


  她知道她沒錯,隻是命運待她不公,對老天她無從申辯,對自己她就能說什麽了麽,她也不能。


  此後,因著這番尷尬,元萌全便少去看她了,這一少,便少的杳無音信。


  她心裏的繁花朵朵,還沒有開,就謝了。


  直到皺紋爬滿青春,青春變成墓塚。


  這一切的傳奇,一切的緣分,大概也就隻有當初的一飯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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