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Scorpius 病了,病的七葷八素,病的人事不省。


  自從他有記憶開始,就沒有這樣病過,一是因為不能,二是因為不敢。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就這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病倒了。


  那天在小樹林裏淋了雨,再加上為了趕稿好幾天沒怎麽睡覺,一股邪火撞上來,Scorpius 回了酒店就開始發高燒。本來以為自己獨自生活多年,早就習慣這種小病小災,撐一撐就過去了。誰知道越燒越厲害,越燒越委屈,半睡半醒地盯著床邊的電話等著雨快點停下來,天快點亮起來。誰知道雨還沒停,天還沒亮,電話鈴先響了起來,大堂經理告訴他說是有一個 Potter 先生來拜訪。


  當他努力地撐起上半身,迷迷糊糊地看著那人晃著水淋淋的雨傘放在外間的餐桌旁,一邊挽著袖口一邊走到他身邊把有些濕涼的手搭在自己額頭上,微皺著眉,輕聲細語地問自己感覺怎麽樣時,Scorpius 愣了半天就擠出來一個詞:“難受。”


  然後就躺回床上,任由自己滋滋啦啦地燒下去。


  Albus 在這人把自己放在家門口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了。那個吻是很有水平,也很有感覺,可是也太燙了吧?一開始啄那麽一下,他就覺得溫度稍微有點高,本來以為剛淋了雨自己體溫有點涼。可是後來手掌,嘴唇,牙齒,舌頭一起上的時候,他覺得,溫度至少已經達到三十七度五至三十八度之間了。回到家想想,這家夥估計是自生自滅慣了,病成什麽樣也不會喊疼也不會抱屈,全靠意誌力死扛。在家搜羅了一圈沒找到什麽藥,Albus 隻好拿出來處方單寫了點退燒藥,抗生素去附近醫院領了些,到了酒店,就發現床上躺著個已經燒成了暖氣片的比特侯爵。


  這位敬業的記者看著活蹦亂跳全世界到處跑,其實身體素質差的厲害,一個高燒下來徹底暴露本質。本來看他發熱得厲害,Albus 想打一針抗生素讓他退一退燒,可剛剛做了個皮試,這人就捧著盆吐的昏天黑地,把膽汁都吐了出來。再好的醫生用不上藥也是束手無策,Albus 隻好回歸物理療法,溫水小藥,一點一點的退燒。


  說來奇怪,床上這個平時就是跑步岔氣都能三分帶笑地捂著胸口坐在地上的家夥生起病來卻是無比的嚴肅,皺著眉,咬著牙,握著拳頭,一臉英勇就義的烈士模樣。Albus 眼看著身下的床單就要被抓破,好心想解救一下那塊可憐的布料,沒想到自己卻被抓住了手,抓得力道直顫,抓得指節發白。


  其實 Albus 做了這麽多年醫生,隻會開刀,不會照顧人,看著這麽一位病號,他也沒辦法,思考半天,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生病父親唱的那些俄羅斯民歌,便伸出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地拍著那人的肩膀,輕輕哼著那些悠長舒緩的音調。沒想到,這辦法還挺好用,哼了大半夜,床上的人終於舒展眉心,放開拳頭,呼吸慢慢平穩,算是睡了過去。


  “感覺怎麽樣?胃裏還難受嗎?”黑發醫生看見睡得滿頭金發粘成一坨的家夥終於醒了,把手搭在額頭上試了試體溫,“摸起來像是退燒了,想喝水嗎?”


  床上的人沒有說話,睜著灰色的大眼睛愣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Albus 轉身倒了杯溫水,放在一旁的床頭櫃上,拿起一個抱枕墊在那人身後,扶著他坐了起來,把吸管擺在水杯裏,送到有些幹裂的唇邊。


  Scorpius 就著黑發醫生的手含住吸管,一邊喝水,一邊抬起眼咕嚕嚕地看著麵前的人。


  “餓嗎?”多半杯水被喝光,Albus 把玻璃杯放在一邊,看著 Scorpius 張大了嘴,拿起溫度計放在微白的舌苔上。


  含著溫度計的人還是沒有說話,灰色的大眼睛繼續瞪著,又點了點頭。


  “我剛剛讓廚房煮了些雞湯,你先喝點兒吧,餓了太久,先別吃太多。”Albus 走到外間端進來一個白碗,“摸起來還是熱的,不錯。”他把白碗放在床頭櫃上,抽出體溫計,“退燒了,Malfoy 先生很堅強,發燒到40度也沒哭,比很多小朋友強多了。”Albus 有點不習慣麵前這人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試圖開個玩笑,棱角分明的唇依舊緊緊閉著,看不出內容的眼睛依舊直愣愣的看著自己。他聳聳肩,拿起床頭櫃上的白碗,舀起一勺湯,“好吧,看來 Malfoy 先生大病一場確實消耗了太多體力,補充一下吧。”


  不大一碗雞湯很快見底,金發青年一直沒說話,Albus 覺得有點尷尬,把最後一勺雞湯喂完,站起身來:“額,那個,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啊,我,不打擾你了,那個.……我開了些藥過來,還有維他命.……”


  “我能洗澡嗎?”可喜可賀,Malfoy 先生終於恢複了語言功能。


  “啊,可以,不過水不要太熱,小心暈倒,”Albus 鬆了口氣,剛剛差點以為這個人被燒成了啞巴,“那個,你洗完澡我再走吧,以免,你有什麽事情。”


  “不準走。”聲音不大,氣勢不小。


  “我不走啊,你洗完澡我再走,”Albus 眨眨眼,左右看了看,指了指浴室旁邊的沙發,“我就在那裏坐著,有什麽事情叫我。”


  “洗完澡也不準走。”Scorpius 繼續著有些幹澀的聲音。


  “額,你要是還不舒服我就不走。”Albus 抬手想試一下額頭的溫度,看著那人的表情又收回了手,“你先去洗澡吧,我等著你。”


  “等著我。”Scorpius 重複了一遍,突然想起什麽,走到床頭的電話旁邊,“前台嗎?我們需要換一套新床單。”


  這床單是換了,可是有一個要養病,有一個要補覺,兩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就這麽蜷成兩團睡到第二天早上。


  大雨下了整整兩天,洗刷掉空氣中一切的陰霾塵霧,海水藍得和天連成一色,將純白的沙灘襯的像是摻了水晶,幹幹淨淨,透透亮亮。


  “如果明天天氣也這麽好,我們還可以騎單車。”Scorpius 大病初愈,洗幹淨澡,吃飽了飯,金色的頭發恢複一絲不苟的狀態,神清氣爽的拉著 Albus 出來放風。


  “要是那樣,估計你那稿子是交不上去了,直接請病假吧。”Albus 回頭看了下已經走出來挺遠的海灘,找了塊大石坐下,“你哪天交稿?”


  “卡昂的登陸紀念儀式以後就要交了,要是晚了,主編估計會殺了我。那之後…我就回巴黎了。”Scorpius 坐在 Albus 旁邊,將一直拿著的那份舊報紙放在伸過來的手裏,“你呢?你…回倫敦嗎?”


  “也許吧。”Albus 聳聳肩,低頭看著報紙上那個五年前的日期。


  “我今年秋天過去就要離開巴黎去下一個地方了,”Scorpius 努了努嘴,側眼看著身邊的人慢慢從報紙上抬起頭,“主編本來一開始想讓我回美國去…”


  “那…你想去哪裏呢?”Albus 對上那雙灰色的眸子。


  “嗯,我,要求的是去,阿姆斯特丹,”Scorpius 頓了頓,“那裏很好的…會很好玩的。”


  “哦,”Albus 點點頭,笑了一下,低下頭看著報紙,“很好啊,那裏很好。”


  “那裏離倫敦不是很遠啊,”Scorpius 撇了下嘴,猶豫了一下,“而且風景很好,吃的也好,有很多美術館,梵高,維米爾都在那裏…”


  “嗯,”Albus 沒有接話,繼續低頭看著手中特刊標題下麵的署名,“John Smith 是誰?”


  “啊,嗯,那個,是我們主編,”Scorpius 本來還有半句話沒說完,幹咳了幾聲,“那個,名字起得是不是很有創意,很不常見。”


  “嗯,不過還是沒有打敗 Scorpius Malfoy,”Albus 笑了一下,將手裏的報紙展開,“既然是你寫的特刊,為什麽署名是你的主編?”


  “因為裏麵提到了父親的名字,他覺得我還是避嫌比較好,這樣看起才不像是因為私人原因而做的報道。”Scorpius 指了指署名旁邊的照片,“他除了催稿比較緊,還算是個不錯的人。”


  “你說你是在一個包裹裏麵收到的這些文件?”Albus 看著事無巨細報道,“是誰寄給你的?”


  “我不知道,”Scorpius 搖搖頭,“他沒有留下名字。”


  “地址,聯係方式,都沒有?”Albus 有些好奇。


  “沒有,什麽都沒有,”Scorpius 努了努嘴,“隻留下一張字條。”


  “寫的什麽?”


  “For your father, a great man.” Scorpius 掏出錢包,從父親照片後麵的夾層裏翻出那張字條遞給 Albus,“就是這張。”


  暖暖的海風徐徐吹來,Albus 緊緊捏著手裏的字條,盯著上麵熟悉的筆跡。


  “怎麽了?”Scorpius 靜靜看著 Albus 有些發愣,等了一會兒,歪著頭問。


  “啊,沒什麽。”Albus 眨了眨眼睛,抬起頭看著麵前的人笑了笑,將紙條遞回去,“沒什麽…那,嗯,你收到那些文件以後就立刻發表了嗎?”


  “我剛剛收到的時候激動壞了,想到父親的名聲終於可以恢複,隻用兩天就寫好了一篇稿子交給了主編。可是他給我攔了下來,說這種帶著濃烈個人情緒的稿子不能發表,而且這麽隱秘的事情必須要和軍方溝通之後才可以報道。”Scorpius 接過紙條,沒有放回錢包,抿了下嘴,“當時我氣壞了,因為我以為這些文件是某些知情人繞過白廳偷偷發給我的,要是向軍方申請批準,不就等於是自首,這麽珍貴的證據又要被繼續掩埋下去了嗎?”


  “那,那些文件裏麵有沒有白廳的批準文件?”Albus 知道父親做事向來嚴謹,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有,所有的書麵文件都很齊全,”Scorpius 點點頭,“可是主編說我們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因為裏麵畢竟有蘇聯人的名字。可是我隻想著不顧一切地就把這件事情報道出去,不去管誰的批準,誰的允許,我還在主編辦公室裏麵大吵了一架,撕了他的其他稿子。哎……”金發記者笑著搖搖頭,“後來,主編打了我一拳。”


  “打了你一拳?!”Albus 震驚地反問。


  “對的,他打了我一拳,還罵了我。”Scorpius 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罵了你什麽?”Albus 看著麵前人的一臉自嘲有些滑稽。


  “他罵我什麽都不懂,罵我是個傻子,”Scorpius 表情變得嚴肅了些,“他罵我,要是這樣不管不顧地把這件事登了出去,就太對不起把文件寄給我的人了。”


  Albus 沒有說話,繼續聽著。


  “他說既然文件和書麵批準都這麽齊全,不管是誰幫你弄到的,那人一定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可是如果我們作為報社不去尊重一下白廳的意見,把這件事情像是醜聞一樣爆出去,那隻能讓它成為一個熱度五分鍾的八卦新聞。到時候白廳真的被激怒,完全可以說我們報道不屬實,甚至作假,而我在這篇報道裏的參與則會變成私人恩怨,公報私仇。他說,這個人這麽信任我,把這麽重要的文件交給我,我一定要妥善處理,不能辜負了他。”Scorpius 深吸了口氣,“現在想起來我都有些後怕,當時差那麽一點點,就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


  Albus 想起哥哥給父親從倫敦拿回來的那個沉甸甸的盒子。


  “後來 John 就讓我回去再好好斟酌一下那篇報道,讓我用客觀的語氣去寫,去真正地敘述,而不是泄憤。然後他親自去了趟倫敦,告知白廳我們得到的文件和即將要報道的內容,把所有的細節一點點的確定,得到書麵批準,從倫敦又來到休斯頓,通宵幫我編輯那份特刊。並且給我帶回來了一封信,說是白廳裏麵有人送我的禮物。”Scorpius 抬手比了一下信封的厚度。


  “信?禮物?”Albus 看著麵前人兩指之間的距離,“那麽厚的信?寫了什麽?”


  “什麽都沒有寫,”Scorpius 搖搖頭,“那是一份文件申請記錄的複印件,寄給我包裹的那個人,每個星期都給白廳寫一份申請信,申請這份關於保鏢行動文件的公開。每一次申請都會在那張表格上有一行記錄,從戰爭結束,一直到文件公開,整整二十五年,四十三頁紙,一千二百六十六行記錄。”


  所謂死磕到底,便是如此。


  “我想親自感謝他,替父親感謝他。於是我去問白廳的工作人員,能不能告訴我申請人的名字,可是他們說申請人要求不公開姓名。”Scorpius 歎了口氣,“我問他們有沒有申請信的原件,他們說每一次申請被拒,原件就會被退回給寄信人,而最後申請成功的那次則要被歸檔保存,不能公開。”


  “說不定他隻是想要這件事情被人知道,隻是一個普通的知情者。”Albus 從礁石上站起來,看著海浪一下一下的拍在沙灘上。


  “我覺得他不是,我覺得他是一個對於父親很特殊的人,”Scorpius 起身站在 Albus 麵前,“你覺得呢?Albus?”


  “也許是吧…”Albus 歎了口氣,避開探尋的眼神。


  “你覺得,他們是什麽關係呢?”Scorpius 靠的更近。


  “我不知道…”Albus 想要繞開自己身前的人,卻被抓住手臂。


  “你知道是誰把這些文件寄給我的對嗎?”Scorpius 緊緊盯著那雙滿是憂慮的眸子,低下頭看著手上的紙條,“你看出來上麵的筆跡,對嗎?”


  “我,不知道…”Albus 側頭看著海灘盡頭的小樹林,“我不知道。”


  “你知道,”Scorpius 眯了下眼睛,擋在 Albus 麵前,“你一定知道。”


  “Scorpius,那個人他既然不想你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你又何必再問呢?”Albus 試圖掙開手臂,卻被拉的更緊,“你放手!”


  “我不放!”Scorpius 不依不饒,“那你告訴我,是什麽理由,是什麽理由讓他寫了一千二百多封信,卻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


  Albus 一時語塞,看著麵前的人無奈地笑了一聲:“那你覺得呢?你覺得他為什麽不告訴你?!”


  “我,我不知道,”Scorpius 手上的力度微鬆,臉上露出迷茫,“他是在…害怕嗎?害怕我去查他們關係?”


  “他們的關係?從他收到你父親喪報的那天開始,他的天就塌了。一夜之間,天就塌了。”Albus 閉上眼睛搖搖頭,深吸了口氣,“他都敢拿著狙擊槍指著他教父的腦袋,還會害怕你知道他們的關係?”


  “Scorpius,不過,你說對的,他確實是害怕。他害怕你會怪他,怪他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含冤那麽多年卻無能為力;害怕你會問他,問他為什麽你的父親死了,而他卻活了下來!”


  說好了的生死相隨,差一點都不算,何況是差了整整二十五年。


  “Albus,”沉默了一會兒,金發青年慢慢鬆開緊緊抓著的手臂,將麵前的人擁在懷裏,“你知不知道,在看到那一千多條申請記錄的時候,我有多高興?這麽多年來,父親終是沒有所托非人,有一個人,一直一直都在替他記掛著我,”Scorpius 滿眼含笑地看著那雙眸子,“Albus,你帶我去看看他好嗎?我要告訴他,他想多了,我隻是想親手把那份報道送給他,告訴他這不僅僅是為了父親寫的,也是為了他寫的。而且,那七封信,是父親寫給他的,我們要讓他收到,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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