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田蒲屬於白葵的近郊,離市中心大概八公裏遠,近幾年劃入秋田蒲的地區越來越多,這兩年才消停了點。也是這兩年間,白葵的區域劃分終於停止了,各區暫時達成了友好共識,互不侵犯。秋田蒲雖然位置邊遠,倒成了白葵第二大的區,最大的當屬市中心虹灣區。長達三年的割地競爭之後,各區雖對秋田蒲占據大塊香餑餑有所不滿,卻也認為秋田蒲尚有自知之明。虹灣區是白葵的老城區,幾大曆史遺留的建築都保留在虹灣區,秋田蒲斷然不敢超越冒犯其第一大區的位置。
事實上,七八十年前秋田蒲隻是夾在白葵與相蘭之間的一個小鎮,因為落後,鎮上的居民又稀少,白葵和相蘭默契地對秋田蒲不管不問,真要出了什麽事,倒是相蘭那邊負責的次數居多,話雖這麽說,秋田蒲這個小鎮出過的事一隻手就數的過來。往後,白葵人便默認秋田蒲是屬於相蘭的。後來白葵發展飛快,漸漸地接手了秋田蒲。
秋田蒲最初人口不超過一百,鎮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十幢房屋,大多是三到四層的建築。人煙稀少到如此主要是因為秋田蒲沒有既沒有商業街,也沒有娛樂中心,連一個像樣的菜市場都沒有。秋田蒲完完全全是屬於自然的。秋田蒲靠東麵有一大片農田,曾經鎮上的居民就靠這片農田過日子,有點自給自足的味道。農田被一條河環繞,當地人都管這條河叫秋田河,秋田河經過農田匯入將白葵一分為二的流江,再流向更遠的地方。秋田河另一麵是秋田山,山脈連綿,將整個秋田蒲護在懷中,形成一個圈子,隻留了兩個口子供秋田河活動。多虧了密不透風的秋田山,秋田蒲真正是有過綿長的太平安寧曆史。隻是後來白葵將秋田蒲作為重點發展的區域之後,秋田山被炸開了一半,隻留下靠水的那半個圓,另一半,成了秋田蒲和整個白葵互通來往的紐帶,也就是寬敞的馬路。
如今秋田蒲的那大片農田,被打造成了一個人工花園,間錯著一些仿古建築,入口處立著一塊石碑,碑上朱紅的油漆寫著秋田花園四個大字。秋田河上立起了一座仿古拱橋,拱橋中間用同樣朱紅的油漆寫著秋田橋。秋田山被人工鑿出了幾條彎彎曲曲的樓梯,直達山頂。施工的人想必是策劃好了路線,每個路口上山都有不同的風景主題。秋田蒲儼然成功地被打造成了一個自然景區。
與之共生的首先是一個菜市場,一條商業街,一個娛樂中心。後來發展成多個菜市場,多條商業街,多個娛樂中心。住戶由不超過一百變成了不超過一千,由不超過一千變成了不超過一萬,如今已經向著不超過十萬邁進。
秋田蒲的發展讓人驚歎。這些驚歎的人中也包括李金吉。李金吉家雖然不是秋田蒲的原始居民,但也算得上是老住戶了。李金吉在十五年前隨父母舉家遷至秋田蒲,農田對麵的幾幢房子中,有一幢三層半的小樓就是李金吉家。
十五年前和李家同時遷至秋田蒲的還有隔壁的江家,江家和李家相鄰,兩幢一模一樣的房子麵朝農田。十五年前秋田蒲建起了一個發電廠,從本省各個市調了一些技術過硬的工人來傳授指導技術,李家的父母和江家的父母都是在那時候調過來的。兩家雖然不是來自同一個市,李爸爸和江爸爸卻一見如故,沒多久就混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兩家約好了在選址建房子時要做隔壁鄰居。十五年前秋田蒲的土地遠不及現在金貴,政府為了留住這些技術人員,撥地給他們蓋房子的時候再大方不過了。房子保存到現在,雖然舊了點,外觀倒有了些歲月的意味,和對麵不過三十米之遙的秋田蒲花園相得益彰,倒也逃過了數次大規模的拆遷。
李家二老十年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出了事,留下了李金吉這個獨子。那時候李金吉年僅十八,高考完,暑假一放回老家玩了兩個星期之後回到秋田蒲,在白葵火車站下了車,沒等到事先約好來接人的李爸李媽,隻等到一個噩耗。那年的暑假極其漫長,李金吉過得渾渾噩噩。暑假結束,李金吉帶著李爸李媽的骨灰盒跟著奶奶回了老家。隨後在老家讀了大學,找了工作。
十年前,李家和江家大約都有著相同的想法,好像他們會長長久久地留在秋田蒲,也許死了也會葬在秋田蒲,落葉歸根,秋田蒲曾經就像他們的根。
李金吉隨人流走出了白葵西站,他停在路邊張望,奈何人太多,他伸長了脖子也找不到要找的人。無奈隻好抽出拎滿行李的手,掏出了手機打電話。電話很快被接起,“喂,小吉啊,我在出站口,你到了沒?”李金吉還沒出聲,電話那頭的聲音就先響了起來。
“我剛出火車站,就站在出口.……”小吉話還沒說完,電話裏的聲音就迫不及待了起來,“小吉,小吉,這邊。”
電話裏的聲音近至耳邊,小吉掛了電話,轉了個身子,看到了要找的人。他朝著來人笑了笑,撓撓頭說:“江伯。”他看上去有一些害羞,也不知道在羞些什麽。
江盧文接過小吉手上的行李箱,小吉推脫說沒事沒事,我可以的。突然又想起了什麽,遞上另一隻手上的幾個禮盒,說:“這是我老家的特產,您和嬸嬸嚐嚐。”
江盧文聽了不禁好笑,江家和李家雖說不是同市,好歹也是同省,特產能相差到哪去。江盧文也不拆穿,接過禮盒說小吉還是一如既往地懂事。小吉聽完又有點害羞,微微地低下了頭。
小吉和江盧文並排走,江盧文為了防止小吉走散,空著的那隻手緊緊地攬著小吉的肩膀。小吉開始有點不適應,但是一路上江盧文不停地說著秋田蒲的變化,小吉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轉移開了。
“小吉,你真是不知道,這些年秋田蒲從頭到腳換了個模樣。”江盧文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因為變化之處太多,不知該從何說起,“就咱們家前麵,完全變了個樣,造了個花園,每到節日多是來賞花的人,咱們家門口成了停車場,偶爾碰到特別熱鬧的時候,我的車都出不去。你嬸嬸說在這樣下去停車得收費了,要真這樣,我班都不必上了,在家門口放個小凳子,一天能賺滿滿一口袋的錢。”說完自顧笑了起來。
小吉看了眼江盧文,跟著笑起來。
江盧文說了一路,從秋田蒲說道白葵,又從白葵說回秋田蒲。小吉一路上目不暇接車窗外白葵的街道,又得分神聽江盧文說話,他恰好在一心二用上是最沒用的那個,往往顧到了一邊又忽略了另一邊,到了家門口,小吉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小吉和江盧文趕到家已經過了飯點,暮色完全降下來。路上漸漸亮起了街燈,家家戶戶的燈光透過窗子散發出來,成了點點的暖黃色。一路上江伯的手機不停地響,江家的嬸嬸還是像從前一樣性子那麽急,幾乎每過一個紅綠燈,電話就得來一個。江家嬸嬸威懾力再大,奈何白葵的交通一點情麵都不留,江伯被嬸嬸就這麽吼了一路。小吉在副駕耳聽眼觀江伯不厭其煩地解釋交通路況不好,臉上隨著語言浮出訕訕的笑,小吉忍不住在一旁偷笑了許久。
江盧文的車直接停在江家院子裏,小吉下車想先回隔壁自己家看看,準備好的話還沒來得及脫口,就被江家嬸嬸一個熱情的擁抱生生撲回了肚裏。這個擁抱持續了許久,久到小吉有點透不過氣,江家嬸嬸才放開了他。江家嬸嬸說了什麽小吉聽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分明看到了江家嬸嬸變紅的眼眶。這樣一來,小吉也就沒提先回家看看的事,跟著江伯和嬸嬸一塊進了屋。
屋子還是十年前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變。但也不完全是,門關多了一塊墊子,沙發換了一個新罩子,電視變成了液晶的,電視牆上新增了一幅全家福,以及一些細微的變化不勝枚舉。小吉後知後覺,他對江家竟然熟悉到如此地步,他輕輕地吐了口氣。這時有人拍他的肩膀,是江伯。小吉轉頭對上江盧文笑眯眯的臉,江盧文說,你哥也在家,你的貓下午就到了,他在收拾你的貓,二樓,上去看看。
小吉點頭說好,他慢吞吞上了樓,心裏忍不住浮現出江伯剛才扯出來的那個笑。
江家嬸嬸叫住樓梯上的小吉說:“先別管貓了,飯一早就好了,先吃飯。”說完又扯著嗓子連著叫了幾聲江臨臨。江嬸的嗓子就像裝了擴音器,江臨臨抱著貓走出來,他的聲音比十年前成熟了許多,卻依舊很好聽,江臨臨說,媽你可消停點吧,方圓幾十裏都該知道咱家有個江臨臨了。說完,江臨臨看到了愣在樓梯間的小吉。
小吉的五官長開了點,依舊還是那個眉眼,變白了許多。江臨臨看了一會,心裏總結了一下,變好看了。
小吉也看到了江臨臨,他叫了聲哥,轉身準備下樓。江臨臨突然把貓塞進他懷裏,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喏,你的貓,傻不傻。說完一顛一顛地顛下樓。
江盧文不知從哪個角落飄向了江臨臨身後,對著兒子的腦瓜子來了一下,看著他兒子吃驚地捂著腦袋瞪著他,他擼起袖子,手叉在八百年前就沒了的腰上說:“嘿,你還敢瞪,說了多少次別欺負弟弟。”江臨臨嘟囔了了一句,誰讓他長得太好欺負了。這話被小吉聽到了,他捋了捋手上的貓,沒做聲。
小吉上了飯桌,挨著江臨臨坐,貓就窩在他腿上哪也不肯去。吃飯期間,小吉隻聽到江伯說,小吉多吃點,你看你身上肉沒幾兩,倒是養了隻肥成球的貓。聽到嬸嬸說,小吉這孩子從小就善良,在外麵肯定沒好好照顧自己,這次回來,嬸嬸一定要給你養出十斤肉來。聽到江臨臨從鼻子笑了一聲,似乎還看了他一眼。其他的,其他的小吉全部沒聽見,小吉逼自己將注意力放在腿上的三口身上,其他的,其他的小吉逼自己不聽。就是這些已經聽到的,也是小吉沒控製住,不小心偷偷漏進小吉的耳朵裏。
飯後,江盧文找出了他的煙盒,交待了一聲,就出屋抽煙去了。江嬸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趕走立在旁邊要幫忙的小吉。江臨臨見小吉怎麽都趕不走,他走過去說:“得了,你也別湊熱鬧了,先回家看看吧,你不是還沒回去嗎。”江嬸和小吉同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江嬸勉強笑了笑說,是啊,小吉還沒回家,先回家看看。臨臨你和小吉一塊過去,還缺什麽就和我說。江臨臨一手抱起三口,一手拉著小吉出家門。臨走又被江嬸叫住了,小吉,那邊好久沒住人,不方便的話還是住這裏吧,有房間,也可以和你哥睡。小吉說好,不會不方便,我就住那邊。說完被江臨臨拉出了門。
江臨臨和在院子裏抽煙的江父打了聲招呼,兩個人同一隻貓出了院子。空氣間突然就安靜下來,沒了話語。江臨臨打破了沉默,這貓叫什麽名字。
小吉答,三口。
為什麽是三口。
三口吃的多,像長了三張嘴。
那也應該是三嘴啊。
小吉終於在這天看了江臨臨第二眼。
江臨臨在小吉的目光中閉了嘴,二人再次陷入沉默,連三口都不願意叫喚一聲。江臨臨大腦開始過濾無數個話題,直到心力有點枯竭,放棄了。
李家大門和江家不過二十米遠,兩個人終於進了李家小院。十年前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全然不見,倒是有棵枇杷樹還在,據江嬸說每年還能結出不少果子。小吉徑直走向房子,進了房門。
門關擺放了幾雙拖鞋,應該是江嬸準備的。小吉放下了行李箱,從正在換鞋的江臨臨手裏抱過三口,放在地板上,一副任它撒歡再也不管的架勢。小吉拖著行李箱上樓,嘴裏說著,哥,你回去吧,沒什麽事,我自己收拾就行。
江臨臨拖鞋已經換好了,正打算開口,手機突然響起來。來電顯示劉瑜,江臨臨接起電話。小吉拖著行李箱上樓,三口在樓梯口徘徊,猶豫許久,圓滾滾的身子跳上了第一級台階。小吉聽到江臨臨說了聲小瑜,什麽事……吃過了.……在小吉家……好.……等我回去吧.……明天就回……嗯,你也早點休息。
小吉消失在樓梯上,隻剩下一隻肥貓在半道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