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XXI.奧斯維辛郊外
暴雪席卷著大地,將廢墟掩埋,將死亡遮蔽。斷壁殘垣在白色交織的灰色天空下隻剩下一個若隱若現的剪影。
即便一大隊人在積雪上行進著,踩踏出的淩亂腳印很快就被覆蓋了。往後看已經辨別不出他們來時的方向,隻能夠往前看,看著這一隊望不到盡頭的人在風雪中緩慢地行走著。
隊列中最多的是仍然身著條紋囚服的犯人,那些破布片一樣的東西根本抵禦不了猖狂的寒風,他們的皮膚已經變得蒼白而又僵硬,排成的隊列像是一根長長的、殘破而又肮髒的布條。
點綴在旁邊的,是持槍的士兵,押送這由曾經被關押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犯人構成的隊列。
最後一個黨衛軍士兵在淩晨鎖上了隻剩一片殘骸的奧斯維辛的大門,離開了。他們連夜出發,向西走。與其說是遷移,不如說,這就是逃亡。
隊伍中間突然起了哄鬧的聲音。走在後麵的士兵探出頭來想觀望前麵的情況,卻什麽也看不到。
隊伍停止了,喧嘩的聲音模模糊糊飄散在風雪裏。像是被傳染了一般,後麵的隊伍也開始騷動起來,即便是士兵出聲喝止也隻管得住一時,不一會兒又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然後,槍響了。
來不及反應過來,便看到一具身著製服的士兵屍體倒在路邊。他身體下麵的血很快就被染成紅色。排在隊末的人看不清他的死狀究竟有多麽扭曲恐怖,隻能夠看見,他身上的槍已經被奪走了。
奪槍的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犯人。他又威懾似的朝著天空開了一槍,然後帶領著十好幾名囚犯偏離隊伍行進的方向,朝著路邊一片樹林中跑去。
不知他們是策劃已久,準備趁著轉移戒備鬆懈的時候逃脫,還是實在忍受不了這樣長時間的酷寒和饑餓,迫不得已才被逼著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但士兵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難以控製的騷動之中,拉槍栓的聲音此起彼伏,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槍聲。逃走的人群中,落在最後的幾個人紛紛中彈倒地。有的人被槍聲嚇得腿軟,跌倒在地上,也被追趕上來的士兵用□□解決掉。
頓時這片純白的雪景變得肮髒,變得汙濁。
但逃走的人中還有好幾人避過了子彈,頭也不回地朝樹林中衝去。那幾個趕上去的士兵正準備追,卻被隊伍旁邊的士官喝止住了:
“不用再追了!回來整隊!”
他們隻好轉身走回隊伍中。其實他們心中也明白,在食物匱乏、冰天雪地的當下,為這麽幾個人浪費過多體力太不值得了。況且,隻是搶了武器,仍然不擁有食物的那幾個逃犯根本不可能在這荒郊野嶺中存活下來。
士兵們沒有費什麽力氣。還留在隊伍中的犯人看著那幾具扭曲屍體,迅速安靜了下來。隊伍排列整齊之後,繼續前進。
像是遠古時期嚴寒降臨時,一次沒有目標的遷徙。
剩下的那些犯人自然也有的經受不住,不時有人轟然倒下。但隊伍根本不會為此而停下。所有的人繞過那具迅速冰冷的身體繼續前行,屍體上也很快被落下的雪鋪上一層白色的毛毯。
“啊——”
當那具屍體快要被隊伍拋在後麵時,走在隊末的士兵低頭看了一眼,正好和那具凍僵的屍體打了個照麵。他突然歇斯底裏地喊了一聲,跌跌撞撞地偏離隊伍朝側麵跑開,跑到一顆枯樹下扶著樹幹幹嘔了起來。
然而事實上,他什麽也沒有吐出來。他和這些犯人一樣,很久沒有吃東西了。
上一次吃麵包都忘記是什麽時候了,這個地方基本上已經被拋棄,本來就缺乏的配給更是虛無縹緲。他們接到的最後一道指令,就是毀掉整個集中營。
實際上在兩個月之前的一次大規模暴動之中,這頭凶殘的怪獸就已經遭到了重創,隻能一瘸一拐地運動了。三號焚屍場徹底被炸平,四號焚屍場爛到無法使用。現在他們又放了一把火,將所有文件燒毀,用炸彈炸掉了另外的焚屍爐。
蘇聯人已經逼近到四十公裏外。軍隊也已經往西潰退,他們自然也不可能再在那裏待下去。既然無法抵禦蘇軍,也不能為他們留下任何資源。
奧斯維辛,昔日的人間地獄、死亡工廠——無論什麽代號,現在也隻是一片毫無作用的廢墟。
士兵將槍夾在手臂中,抱著樹瘋狂地幹嘔著。他的胃痙攣著,讓他幾乎沒有辦法直起腰來。
不止是因為那具麵目猙獰死不瞑目的屍體,太惡心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太惡心了。
他覺得像是被什麽壓著,喘不過氣來。他想解開厚重的大衣扣子深深吸一口氣,把肺裏的汙濁換出去。這個時候,他被另一個士兵發現了。
“喂!約納斯!”他將槍挎上跑過來,後麵揚起一大片雪塵,“你瘋啦?在這種時候脫衣服會被凍成雕像的!”
約納斯擺了擺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謝謝。”他把解開的大衣扣子重新扣上,然後扯了扯衣服的前襟,另一隻手卻還是牢牢地包住樹幹不撒手。
馬庫斯皺了皺眉頭,有點擔心地問道:“怎麽了,沒事吧?”
“沒、沒事。”約納斯稍微緩了緩,“就是覺得有點惡心……胃不舒服……”
“沒大問題的話,就堅持著繼續往前走吧?”馬庫斯抬頭看了一眼越走越遠的隊伍。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人的離隊,已經拋下他們好大一截了,隊伍的前半部分已經被風雪遮掩得模模糊糊,看上去很快就會消失在視線之中。“再不追上去的話,我們就要掉隊了。”
約納斯有點吃力地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隊伍:“噢好的!我們快——唔……嘔……”話還沒有說完,他又痛苦地捂著肚子蹲下去,依舊什麽東西都吐不出來,但蜷縮起來的脊背瑟瑟發抖,看起來十分痛苦。
馬庫斯站在他旁邊,手足無措:“喂、約納斯,你真的沒事嗎?你稍微忍著點,這樣胃會受不了的啊,我扶著你走吧,到了之後找點熱的東西吃,說不定會有暖呼呼的酒還有湯呢。”
他說完這句話,好像感同身受般,自己的胃也抽搐起來。
所有人都一樣,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
馬庫斯雖然這麽說著來安慰約納斯,但到了目的地之後究竟有沒有東西給他們吃,他心裏也沒有個底。甚至他不知道有幾個人可以真的堅持到走到目的地。
“喂!”聲音傳過來,隔著茫茫的風雪,聽起來更為渺遠,“你們在哪兒幹什麽呢!”
馬庫斯聽出來這是隊長羅爾夫的聲音。他舉起手臂大幅度地揮了兩揮:“在這裏在這裏!約納斯身體不舒服,你們先走,馬上就來!”
他不能確定自己說的話羅爾夫能不能完整地聽見,因為傳回來的聲音也是模模糊糊的,隻能連聽帶蒙猜個大概:“能扶著他就快跟上吧!這鬼地方走散了可不容易找到!”
馬庫斯吼了一聲以答應,回過頭來繼續觀察約納斯的狀況。他似乎好些了,至少能勉強直起身子。馬庫斯心裏知道,這麽長時間不進食肯定對他的身體有很大損傷,再吐說不定連胃酸膽汁都吐出來。
不過關鍵時刻,約納斯的意誌力還是很讓人放心的。他雖然虛弱到嘴唇都沒有血色,卻還是擺擺手告訴馬庫斯自己沒事。
他們兩個正準備去追趕前麵的隊伍,突然聽見羅爾夫的聲音又從那邊傳過來:“你們倆在哪兒瞎喊什麽!這麽有精力啊!”
“喊?……”馬庫斯和約納斯對視了一眼,兩個人臉上都是茫然的表情。
這個時候,他們也聽到了叫喊聲。
不是在羅爾夫那邊,也不是在這裏,是在隊伍的側麵,更遠的方向。
羅爾夫說完剛才的話之後,比他們更快反應過來,扯著嗓子大喊道:“小心!”
話音還沒落,更大的叫喊聲從側麵湧來,越來越近。
槍聲響起的一刻,馬庫斯也終於聽清楚了。
那是俄語!
他不知道先開槍的是哪一方,但緊接著,雙方的交火聲像爆炸一樣在雪花飛舞的蒼白天地之間響起,交織成一片。
一支正在押送犯人撤退的守衛軍,和一路獲勝戰意正濃的正規軍交戰,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這個問題,馬庫斯根本不敢去想。
他正準備臥倒,便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痛苦至極,震得他的耳膜都痛。
馬庫斯全身僵硬,脖子像是長年缺乏潤滑的生鏽機械,根本沒有辦法如他意願那樣轉動。
他那雙空洞的藍色眼眸裏,倒映著向後倒去的約納斯。那具看起來儲存著永遠都花不光的精力的身體,像被剪斷了線的木偶癱倒在地上。
約納斯的雙手緊緊地捂在臉上,鮮血源源不斷從他的指縫中湧出來。
約納斯他……
馬庫斯想蹲下去,架起約納斯帶他離開,自己的動作卻遲緩得根本不聽使喚。
他感覺到凜冽的風刮過,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那是子彈帶過的氣流,帶著火藥的味道。
“喂!”
他循聲望過去,隻看見羅爾夫端著槍,衝自己跑過來。
“蠢貨!快走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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