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XIX.穆勒公寓
就算被持續的噪音幹擾著,但這聲音,和在電話中聽到的一樣,和以前無數個清晨聽到的耳語,一模一樣。非常沉穩,一聽就會讓人很安心,即便是諾亞現在身在杳無音訊的幾百公裏之外。
久違的聲音,竟然以這種形式,在錄音中聽見。雖然都不是對自己所說,但聽到他的聲音,就能夠讓費恩感到很滿足了。
鼻子連帶著眼眶一酸。他穩了穩心神,以免聽不進去接下來的內容。好像錯過了一兩句,不過都是那個女人在說話,內容也不怎麽重要,她繼續說道:
——順便再開始前問一句,您是否介意我們在發布的時候透露您的身份?
——如果非要問的話,我肯定會回答“不”。但,你要知道,我所想的仍然是,介意。
——噢,好的。別擔心,那麽所有關於此方麵的內容之後都會被剪輯刪除。
——好的、好的,非常感謝。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那麽,首先的問題是,就目前您的際遇還有局勢發展來看,您對自己的事業現在持著什麽樣的態度呢?
——我以為這種問題一般會被放在最後。非要說的話,我也很迷茫,我所知道的不比你們任何一個人多。現在我能做到的,能看到的也隻有眼前的東西,我要去打仗,我要去保護我的國家,就是這些。我的態度也很明確,我覺得沒有什麽可以深度挖掘的了,我是德國人,得盡自己的努力不讓它受到侵害,就是這樣。
——所以說,您是仍然遵從上麵的旨意,是麽?
——聽起來像是那麽回事兒,但這樣說確實歪曲我的本意了。我想很多人也確實是那麽想的,“遵從”。對於我來說,我認為說是上麵的旨意和我的意願重合比較恰當。比方說,為了保衛這個國家而戰鬥的那些孩子們一定是被當局洗腦了麽?為什麽就這麽堅決地去否認他們其中有的人確實希望為國家戰鬥呢?當然,在某些時候它們也會背道而馳,不然的話,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
雖然有噪音,費恩還是能夠從其中分辨出諾亞一聲輕笑。不知道是否隻有費恩能夠聽出那其中的無奈還有苦澀。
在外界看來,被宣傳成為戰鬥英雄、帝國精英的諾亞也許確實是一副時刻遵從指示的樣子,並且能夠將這一切指示完成到極致。但是費恩知道,在諾亞的世界中,他個人的意誌絕對不會被其他的東西打垮。之所以外人看不出來這一點,可能是因為他太善於在這兩件事情之中找到平衡點罷了。
要是諾亞真的為了什麽事情倔強起來,那樣子的諾亞也是很可怕的。
——所以,您認為現在進行的事情是正確的麽?
——這些問題並沒有正確或者錯誤之分,如果真的要這樣強行給它們定性的話,評價就變得太片麵了。
——比如說呢?
——首先,參加衝突的雙方,我們,還有蘇聯人。我們希望抵禦他們,他們希望攻破我們,站在各自的立場,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確的。誠然,這塊地方本來是我們動手占領的,可不要忘了,這是在和蘇聯簽訂合約之後,那時他們也理所應當吞並了這塊土地。那麽現在誰又是對,誰又是錯呢?我講個笑話,一輛從蘇聯開往德國的火車上坐滿了逃回德國的人,正好遇到一輛滿是從德國逃去蘇聯的人的火車,互相腦子裏都在想:“這群人是不是都他媽的瘋了?”
叫做斯內夫利的女主持人笑了兩聲卻沒有答話,諾亞的問句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成分,反倒是很客氣,像是在一步步誘導年幼的孩子完成一個題目一樣。他繼續說了下去。
——這樣看來,雙方既有可能都是正確的,也有可能都是錯誤的。拋開我們不談,在看看波蘭人呢?這裏曾經是他們的國家,是的,我不否認當年我們侵略的行徑,也不認為它正確,先放著不談。現在在他們的土地上出現了戰爭,他們會怎麽想?我們占領著他們會好受嗎?換成蘇聯人占領他們又會怎麽樣?除開波蘭人,還有那些時刻觀望的蘇聯人、美國人、英國人等等等等,各懷目的,非要分出個對錯的話,這場仗就不用打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覺得沒有必要非要用對錯來定義這件事,也沒有什麽太大必要對未來妄加猜測,比如問我覺得接下來會怎樣發展之類的。無論做出什麽樣的預測,最後都還是要用事實來印證。與其那樣,還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比如說,保護我的同胞們。
——感覺對於您來說,現在所做的比起之前您的工作更能激發您的熱情呢。因為我們聽說您之前是在……那裏工作。
——我還以為終於能逃過這個話題了。熱情這個東西太抽象了,我也沒辦法說清楚。相信你們已經了解集中營的真正情況,在那裏的時候,最初我好像有點太過自大了。沒錯,我其實很清楚修建這種所謂集中營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晃眼,不僅欺騙那些關進去的犯人,欺騙我們的國民,他們也還想欺騙自己。在這裏我終於可以說出來,那些東西的目的,就是滅絕,任何冠冕堂皇的話都阻擋不住這個真相。
——您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情了麽?
——基本上在我去集中營之前就大致了解了。但正如我所說的,我覺得自己有點自大了,我以為可以在遵守上麵條款的情況下,努力將那裏經營成勞動營。我還遇到了一些幫助我的人,我們達成了一些約定,在這裏不太方便透露他的名字。我的努力確實有些成效,但我猜那時候已經引起了懷疑,當“最終處決”指令下下來的時候,無論是上麵的人還是我自己,都意識到我沒辦法在那裏待下去了。
——所以您對這樣的做法的觀點是?
——不讚同。
——好的……所以說,之前被強製要求做那些事情,您的內心應該也是充滿掙紮的吧?
——這要怎麽說呢,我要說我充滿了掙紮,每一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我的內心寫滿了罪惡?這樣收聽的人說不定會對我充滿憐憫,但事實上,這份工作已經做得我麻木了,並不會受到什麽煎熬。但讓我一直牢記的是,這些事情都是我親手做下的,無論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我都義無反顧去承擔,不會推脫這份責任。這大概也是我的態度吧。
——明白了,承擔,還有責任,這些就是您非常重視的東西是麽?
——是的,也是我想給聽到這段對話的人傳達的。倘若我們——我知道這話肯定有很多人不愛聽,我在外麵也絕不敢這麽說——我們真的失敗了的話,當然,作為一名軍人我肯定會盡最大努力保衛這個國家,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我希望所有的人,能夠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負責,無論是行動上還是心理上。至少對於自己做過的事情和應得的結果,不能去逃避。
——好的,非常感謝您能抽出時間參與我們這個小訪談。
——不客氣,我還要謝謝你們,不然這些話我也沒機會講出來。
——本來應該就到這裏就結束了的,可在這裏我還想多問一句。您有什麽額外的話想要對誰說麽?比如家人之類的?
在這裏有一小段停頓,應該是諾亞陷入了思索。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
——我想說——對深陷在迷茫中的人們,對我愛的人——破曉之前,所有的路燈提前關掉了,那是最黑暗的時刻。隻要堅持下去挺過這最困苦的時刻,曙光必定會到來,從不失約。它將照耀整片國土,乃至整個世界,照耀每一個人。
接下來結束時類似寒暄之類的客套話,費恩已經聽不進去,也不想聽了。
女主持人的聲音被噪音替代,諾亞也再沒有說過話。
而他之前那段話的尾音,仍然回蕩在費恩的心間。那不止是一種虛幻的聲音,有質感得像是被實體化了似的,一下一下地重重敲打在他的心髒上。
費恩反應過來之後,慌忙地抹了抹自己冰涼的臉,然後在衣服下擺蹭了蹭,手忙腳亂地操縱錄音機,把它關掉然後取下錄音盤。
他不知道該不該找些東西來擦擦錄音機,畢竟他有些害怕某些可能會滲入的可導電液狀物會導致這玩意兒短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是很枯燥的一章……願小天使們多多擔待比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