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XII.安全部走廊
費恩的驚訝並沒有表現出來,僅限於內心被重重地一撞似的。
“長官,這份檔案您還需要看嗎?”身邊的人剛剛把一份檔案遞到費恩手邊,費恩順手接過來迅速翻開,低頭看了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名字。
黑爾加·貝克曼。
果然是他。
抬起頭來看見那張臉,真的是他。達豪集中營的指揮官,那個身材高大肥胖的男人。
可他不是應該在達豪集中營嗎?費恩想起了他那幢落在小山丘頂上,幾乎被裝飾成中世紀古堡的別墅,還有裏麵華而不實的水晶燈還有拐角處有誇張大角的鹿頭裝飾。不過這些信息暫時都沒有用,重要的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而貝克曼抬手回禮之時也終於看清楚了費恩的長相。費恩不知他是否也認出了自己,隻是見他裝作漫不經心地移開了目光拒絕和自己對視,繼續和其他人說話。
費恩雖然心中疑惑,卻也隻能暫時擱下,將手上的東西遞給旁邊的同事。站在那裏聽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才一起離開大樓步行去幾條街外,不算太遠的酒店。
費恩的話不多,隻是偶爾和同事攀談幾句。貝克曼和一年之前費恩見到他的時候差不多,依然是那樣一副很和藹的表情,隻是這副表情究竟是麵具還是真正的血肉便不得而知。一路上他倒是很親切地和其他人攀談著,隻是像是刻意的,故意沒有和費恩說話。
迅速回想了一下一年前和這個人有交集的片段,費恩認定自己和貝克曼沒有什麽過節。但是就憑貝克曼知道自己是諾亞的副官這一點,費恩就不敢放鬆警惕。這像是一個把柄一樣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而且他到了中央,離自己越近,離這個世界的核心權利越近,危險也就大。
況且又想到,要不是那次他和諾亞的“秘密”談話,也不會讓諾亞萌生出要把費恩推離集中營這個充滿了罪惡的地域的念頭,並且迅速付諸行動。盡管這是出於好心,盡管並不能怪罪到他頭上,但費恩對貝克曼那張慈祥的麵孔還是沒有幾分好感。
可是,如果是他抓住了費恩的把柄的話,不應該是他一直回避著費恩,應當反過來才對?
這其中應該有什麽細節被他遺漏掉了。費恩歎了口氣,但他腦子亂糟糟的,諾亞的事情仍然揮之不去,他一時想不起來。其中有什麽聯係也尚未可知。也隻能就這麽帶著疑惑走進酒店,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整個宴會他都沒有心情,而且在這樣的場合,他又不能像上次在小酒館那樣,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灌醉。
幸好這次的規模比上次那個聚會要小很多,讓費恩不會有太強烈的不適感。
如果再給費恩一次原則的機會的話,他應該會很仔細地考慮一下了。他這種性格當兵也就罷了,但不適合被拋到官場之上去,天天與人打交道。而且就現在的費恩而言,經曆過一次奧斯維辛,就絕不會還想去經曆第二次。
費恩舉起酒杯,回應了一下同事的敬酒,淺淺地喝了一口。他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假如有選擇的餘地的話,他理想的生活應該是像先前遇到的那位老人一樣,開一個小書店。當然,要和諾亞在一起。
本來諾亞應該是他的希望,他的光。但現在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是,諾亞的事情就像是一個負擔一樣,讓他無法輕鬆起來。
他無法回避,隻能扛著。諾亞在他心裏的分量如此之重,重得幾乎無法承受,但也無法放下。
桌上豐盛的食物也並沒能讓他心情好轉起來,即使費恩覺得腹中饑餓,也沒有任何食欲,隻能象征性地吃幾口,以免讓別人看出來自己狀態不對而產生懷疑。雖然他也覺得,沒有什麽人會無聊到放著美食不吃,來關注自己這麽一個默不作聲絲毫不起眼的人。
也許他現在所做的很多,而且是大多數事情都是沒必要的。
冒出這樣一個想法,費恩突然覺得很危險。這種東西根本沒有辦法預判,究竟值不值得,真的知曉的時候,也已經晚了。為了保證能夠安全地在動蕩之中生存下去,費恩能夠做到的,隻能更謹慎,保存這份疑心,將能做到的做得十全十美,差半分都不行。
他看了看在酒杯之中晃蕩著的酒液,或許是因為喝多了酒,腦子稍微麻痹了點才會對自己的努力產生懷疑。
身後的聲音開始變得嘈雜,費恩轉過頭去看,發現貝克曼舉著酒杯,旁邊一人幫他端著瓶子,他們一起挨著向每一桌敬酒。這時候才算是他和所有未來的同事正式見麵,也是打個招呼,以後要多多關照。
費恩已經預想到一會兒等貝克曼轉到自己這桌上的情形了。
所以,當貝克曼按照他預想的,甚至連路線都一模一樣地來到他們桌邊,帶著看似和藹的微笑讓人幫忙把手中的酒杯倒上酒,說了兩句寒暄的話,挨著碰杯卻始終刻意不往自己這邊看之時,費恩一點都不意外,喝了酒之後又慢慢坐下。
呂貝克科長也參加了這次宴會,就坐在費恩旁邊,明顯能看出經過轟炸的刺激之後,他的精神狀態也不再像從前那麽好了。可能正因為如此,這一桌上聊天攀談的氣氛也沒有其他桌上那麽濃重。不過也正合費恩的心意。
又漫不經心地吃了兩口東西,也沒太在意吃的到底是什麽。隻是片刻之後覺得有點急,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喝了很多酒了,就算別人沒有敬酒,也在出神的時候把杯子裏剩下的喝完了。
“不好意思。”費恩對科長先生道,在他點了點頭之後匆匆站起身,他也顧不上再多客氣一下了,找到服務員問到了衛生間的位置快步走去。
男衛生間比外麵安靜多了。費恩很快解決了問題,整理好褲子皮帶衣服,慢悠悠地走到洗手台前洗手。也不愧對酒店的盛名還有富麗堂皇的裝修,衛生間也非常幹淨整潔,沒有異味。比起嘈雜的餐廳,費恩倒是想在這裏多呆一會兒。
他刻意把動作放緩,慢慢地把雙手洗幹淨,又甩了甩慢慢地等上麵的水珠徹底幹了。之後好像也沒什麽能夠繼續讓他拖延下去的事情了,費恩隻好開門走出廁所。
沒想到剛出門就撞上站在洗手間門口的貝克曼。費恩一愣,以為他是在外麵排隊,也沒多想就準備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想到這次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貝克曼攔下了。
現在貝克曼總算沒有像先前那樣刻意將自己無視,隻是用那種根本不像是對著一個官職比自己小的人的、客客氣氣的語氣問道:“勞駕,能跟你說幾句話麽?”
費恩心中納悶。當初見到貝克曼雖說也是一副客氣的樣子,卻沒有像現在這樣放低姿態。不知為什麽,費恩感覺貝克曼在自己麵前竟有些拘謹,甚至是……緊張?
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縱是他知道有些話,應該就是貝克曼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不適合在台麵上講,但是也犯不著從一開始就那麽刻意並且拙劣地回避自己。所以說費恩對他要說的事情還是非常好奇,他想知道什麽事情能讓貝克曼那麽緊張,還急切到跑到廁所門口來堵他。
貝克曼顯然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兩個談話的內容,沒有回到餐廳而是帶著費恩來到了一條相對來說僻靜很多的走廊,而且可以站在拐角處,這樣兩個方向的走廊有人走過來都能夠很快察覺到。
“抱歉,你叫……”
“費恩·亞尼克。”費恩覺得這個問題無法回避,盡管他並不是很想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諾亞·馮·塞弗爾特原來的副官?”
費恩全身輕輕地一震顫,卻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是的。”他點了點頭,同時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暗暗握緊,腦子脫離出之前喝下的那麽多酒而製造出的昏沉感,開始重新恢複高速運轉,思索著接下來會遇到什麽樣的事該如何去麵對。
貝克曼點了點頭,竟然沒繼續問話。費恩本以為他突然到來和諾亞打的電話之間有什麽關係,就算會帶來麻煩,好歹也能夠解開他的困惑。這下倒好,貝克曼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這段尷尬的對話了。
是的。費恩突然發現自己活著的前二十年對“尷尬”這個詞一定是有什麽誤解。因為比起現在這個場景,之前那些被他認為“尷尬”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麽。
“請問您有什麽……事麽?”費恩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貝克曼本來低著頭在沉思,聽到費恩說話才抬起頭來看著他,用很複雜的目光審視著他:“我們原來見過,你記得麽?在達豪集中營……”
“當然。”費恩道,“我記得,那次還多謝您的款待……”
越說他感覺越不對勁,貝克曼特地把他拉到這個地方來絕對不可能隻是為了說說客套話,而且看這個樣子,好像並不是想借諾亞的事情威脅他或者什麽,反倒是更像是從一開始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唉,既然這樣有話我就直說了……”貝克曼歎了口氣,“不知道,馮·塞弗爾特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一些我的事情?……也就是說,那次我們談話,如果你好奇的話……”
他不提則罷,一說起這個費恩突然覺得剛才在腦子中幾乎溢出的那股酒氣突然就消失了,所有模模糊糊的記憶都變得清晰。
那天他氣衝衝地拿著那封諾亞想偷偷寄出去的信去找他理論,諾亞已經告訴過他和貝克曼談話的內容。費恩記得,諾亞說貝克曼告訴他現在大局所迫,不少人都密謀倒戈,還問諾亞有沒有這樣的意願。
盡管從頭到尾都沒有直說,但無疑可以確定,貝克曼也就是這些人其中的一員!
理清楚了之後費恩反倒感覺更緊張,在答話之前想到,要是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話,他會怎麽樣?滅口?但還是有一點他想不通,如果貝克曼已經準備要投降敵方的話,為什麽還會到中央來?這裏是整個國家的政治中心,到這裏來被查出的可能性更大。
無論如何,他都猜不透那張看似溫和的臉之下到底藏了些什麽,所以最後隻是對著他搖了搖頭。
貝克曼很明顯地鬆了口氣。但也可能隻是在費恩看來很明顯而已。他努力用很輕鬆的語調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問問……以後有什麽事情也可以來找我幫忙,畢竟我和你原來的上司是老交情了……唉,這個時候,大家過得也都不容易。”
費恩知道他是故意客套,不想繼續那個話題免得怕惹自己懷疑,於是便順台階下了:“謝謝您,貝克曼先生。”
兩個人各自長長地出了口氣,放鬆下來準備回到餐廳。走了兩步費恩突然想起來,剛才一直覺得隱隱約約有些不對卻又想不出來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對了,貝克曼先生……”費恩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冒犯,卻還是問出了口,“我以為……格雲瑟小姐會和您一起來。”
剛剛說完費恩就後悔了,因為貝克曼的動作很明顯地頓了一下,瞥了一眼費恩道:“這個……施特凡妮她一個女人,一直跟著我確實不太方便,來這邊太忙……我又怕照顧不好她,所以我想,她一個人在那邊也挺好的……”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好大一段,費恩聽完卻整理不出來他到底說了些什麽內容。反正格雲瑟沒有一起跟來就對了。
這種處境,還挺像他和諾亞。隻不過反了過來就是了。
他停下腳步歎了口氣,貝克曼在前麵越走越遠,走廊盡頭便是喧鬧的餐廳。而隻有這條走廊中,仿佛連呼吸都伴著回音似的,將他與其他人隔絕。
果然,不管遇到什麽事情,最終還是會想起諾亞。這個名字像是什麽囚籠一樣,將他心甘情願地關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