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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I.奧斯維辛集中營

  汽車明黃的大燈照亮了慘白的雪夜,和那些孤寂的營房。發動機的轟鳴聲響徹整片剛剛安頓下來的營地。


  來不及喊司機弗洛裏安,諾亞手緊緊握在方向盤上驅車趕向營地醫院。


  他沒有時間拿上手套,雙手凍得關節僵硬卻沒有離開過方向盤哪怕一毫米。


  沒有可顧忌的障礙,他一再加速為的隻是能夠再快一些,雖然他深知他的焦急,他的趕到毫無作用。


  已經沒有心思再想自己做出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有踩緊油門,顛簸著拐過每一個轉彎。


  如同行色匆匆的亡魂,在人間的黑夜中哭號著馳騁。


  車輪揚起狂狼般的雪,飄飄蕩蕩後又靜謐地降下。


  “轟——”引擎熄火,車在這唯一一幢燈火通明的房屋——營地醫院門前停下,緊接著車燈熄滅,車門打開。有站在門口的士兵注意到了,上前意欲行禮卻立刻被那匆匆掠過的黑色披風撇在了身後。


  屍體列在房屋一角,他快速地挨個看了一遍,見那些身形都不像他,便暗送了一口氣。他的突然出現在醫院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可他隻注意到,一張擔架正被抬上樓,上麵那人衣上盡是血汙,露出的皮膚也幾乎纏遍了繃帶,已經被染得殷紅。


  雖然隻是匆匆掃到一眼擔架的邊角,諾亞卻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他不顧其他人見到他後那種吃驚的目光及周邊不時的敬禮聲,隻是撥開人群向樓梯擠去,快步上二樓。


  他與安置完擔架下樓的兩名醫生擦身而過。二樓盡是病床,但由於照料傷員的人數較多而顯得更擁擠,此刻因諾亞的出現稍稍安靜了些,然而他隻是在人群中尋覓著,直到看到那個他方才瞥到的傷員躺在角落的病床上——


  ——還好。不是他。那身高,體格以及被血汙染得模糊的發色,都與他熟知的不一。


  他不自知,自己在這一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但驟然,無數疑惑、本該有卻一直被他拋下的疑惑,此時重新湧進內心。


  為什麽?

  為什麽,出了那麽大事故,他竟隻為他一人擔心至此?

  為什麽,見慣了比這大得多的戰爭場麵,一向冷靜的他也會如此焦慮。方才摔門、急到一拳砸傷方向盤、幾乎飛跑上樓梯的人,陌生到自己都要不認識。


  明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他正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轉頭卻突然見到那雙澄澈如雲天的藍色眼眸!


  饒是他再過於冷靜,也被驚得表情凝滯了片刻,下一瞬才反應過來。但那雙美麗的眸子卻在與自己的目光相接的刹那便撤向了別處。


  他坐在病床邊一張椅子上。隻有右半身穿著軍裝和襯衫,另外一邊搭在左肩。雖然病房裏有暖氣爐,但為了不再受涼,披風也依舊裹在他的身上。被外套掩映著的左手臂包裹著雪白的繃帶,其餘□□在外的皮膚,也不難看到些許擦傷和灼傷的痕跡。


  他就那樣坐在那裏,弓著背將手肘擱在大腿,一言不發,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麵。


  “……長官。”仿佛隔了好久好久,他才把頭機械地轉回來,淡淡道。


  費恩大概能猜到他為什麽要來,卻不太想知道。


  諾亞方覺得有些尷尬,這次是他中斷了與費恩的對視,敷衍地點了點頭算是對他那一聲“長官”的回應。他轉頭看著床上那名看起來很嚴重的傷員,實際上隻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罷了。


  “你他媽的就是混蛋!”


  馬庫斯咬著牙大聲對病床上的傷員道。傷員的臉因為燒傷被紗布裹住了一半,露出的右眼緊緊合著。


  “你說好的打完仗請我喝整天整夜的啤酒呢?我他媽還沒逼你聽我的廣播呢!怎麽會有你這種講話不算的混賬東西啊羅爾夫!你給老子起來!”


  “馬庫斯……”約納斯小聲地湊上前想要安撫他的情緒,自己開口前卻也覺得鼻子一陣酸楚,“你冷靜些……”


  “老子冷靜你個頭啊我!”他粗暴地甩開了約納斯的手,“你不起來是不是?你看我不揍死你!你有種不起來!你要一直躺著我就一直給你拉他媽的空襲警報!”


  他的吵嚷聲結束在安靜的空氣裏,沒有回應。頓時馬庫斯,那個整天都在打打鬧鬧的、隨時都能講出笑話來的馬庫斯,像是終於用竭了力氣一樣垂下頭,握住病床欄杆的雙手仍然不住地顫抖。


  “夥計……你說句話……”馬庫斯的嘴角吃力地向上揚,“那麽多兄弟,就你蠢……你這腦子怎麽能混進軍隊的啊……我再也不嘲笑的你的小胡子了……我跟你剃成一樣的胡子……醒醒……罵我兩句也行,就當我讓你的,不還嘴……”


  “吵死了……”


  從紗布中傳出一句悶悶的話,又因說話牽動臉部肌肉而吸了一口冷氣。


  “羅爾夫!”馬庫斯猛地抬頭,一時笑得表情有些抽搐:“你……你、你沒事兒?不不不不你還是別回答了,好好躺著吧你。感謝老天,讓這世界上的禍害都這麽命大!”


  羅爾夫輕輕“嗯”了一聲,看向諾亞,表示自己現在被包成這個鬼樣子,是在沒辦法向他敬禮。諾亞理解地點了點頭。


  “沒有羅爾夫救我的話,我就已經死了。”


  費恩空洞的聲音響起,他的眼神依舊沒有焦點地對著地麵,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即便在黑夜,當時的情況也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羅爾夫一個魚躍推開了費恩,自己也倒在一邊,所幸兩人沒有被□□直接擊中,但爆炸的衝擊仍然帶著玻璃碎片四散擊中了他們倆,隨即火勢蔓延到了兩人身上,更靠近火源的羅爾夫自然更嚴重,就算他反應迅捷地脫下了大衣在地上打起滾,一時也滅不幹淨。


  當下馬庫斯和約納斯在後方看見便感急火攻心,於是馬庫斯撤出掩體去救援兩人,約納斯改為掩護射擊。對方的火力雖有減弱,馬庫斯一時間卻仍難以接近地上生死未卜的兩人。好在片刻後汽車的轟鳴聲便響起,增援部隊接踵而至,終於結束了這場武裝暴動。


  隨後,死傷的人被根據指示帶回醫院,該清點的清點,該搶救的搶救。


  逃離的那一部分仍在搜索,但是否能抓捕回來仍是未知數。


  至於已經被控製住的策劃以及參與暴動的人,在經過審訊之後消失在了新年的雪夜。


  片刻的沉寂後,諾亞環視病床邊的眾人,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費恩。“這次的事情確實比較嚴重。我會盡快向上麵匯報,你們有任何新的情報也盡快傳達給我。”他頓了頓,“除了傷員,其餘的人安排好巡邏和守衛,不可懈怠。”


  “是。”


  約納斯答應著,心裏又有些納悶。這些事電話裏也能說,用不著大半夜衝到醫院來宣布。他忽然想起又一次自己在公寓裏發燒,盧卡斯特意翹了班來找自己。又看了看諾亞,實在猜不透究竟是為什麽。


  費恩口中也發出了短促的應聲,確實在難以聽出夾雜了任何感情。諾亞回過頭來,盯著他好一會兒。


  看著他若無其事地,用右手輕輕扶著受傷的手臂。難以想象到雪白的紗布下麵該是多麽猙獰的傷口,甚至,不敢回想他受傷後,倒下在冰冷的雪地上,雪夜汩汩湧出傷口的模樣。


  他的心髒仿佛被人一把狠狠攥住般驟然一緊!

  窒息。


  窒息。


  幾乎可以看見,他倒下前悲愴卻不甘的眼神。


  許久諾亞的眼前才漸漸淡出那個他並不曾親臨的、被火光所侵染的雪夜。麵對的依舊是闔目養神的費恩。這樣的傷委實不算什麽,當年在戰場上,負這種傷的人幾乎可以被要求繼續作戰。


  但當時即使麵對著重重炮火,身後再多負傷的戰友,他亦無所畏懼。絕不曾有如今這般難言的苦澀之感。


  恍然憶起,每當他受傷時,總是深深地掩蓋起來不讓他人知道,不會流露出一點點怯懦。他總是想將自己偽裝得強大,殊不知將脆弱暴露無遺。


  他如今的冷淡,竟與當初刻意的偽裝無異。同樣機械,同樣冰冷,同樣疏離。


  隻不過,又單單是對他諾亞一人。


  自己的心被撕裂一般。心疼。諾亞忽然想起這個詞。


  原來他站在宏偉的帝國版圖上,其廣闊的天地視野將他映為萬千星辰中的一點,他亦隻是望著熾熱的信仰投身於這浩渺世界。而如今所聚焦的對象猛地縮至自己與費恩兩人之間,頭一次關注到自己作為一具孤立的血肉之軀,其中微弱的震顫、起伏、跳動,方才發現,竟一直不曾領略,這個小小的器官難以忍受的鈍痛。


  諾亞開始感覺到,他難以控製自己,一邊感受著疼,一邊牢牢盯著麵前這個令自己變得不再像自己的人。他精致的側臉盡是淡漠,美卻又刺痛人心。


  看見他外套遮掩不住的白皙肌膚,竟會忍不住想要去觸碰。


  諾亞畢竟還存在理智。他匆匆安排了兩句,借故逃離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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