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XXI.奧斯維辛火車站
由於前一天休息得較早,淩晨三點起床時費恩並沒有感到什麽疲倦。穿戴整齊後開車去接了諾亞,感覺沒過多久就站在了這裏。
空氣裏隱約的臭味讓費恩覺得有點煩躁。那列正開往終點的“死亡列車”還未到來,站台邊卻已肅立著猶如黑色堡壘一般整齊的黨衛軍軍隊。槍械輝映著冰冷的寒光,寂靜中夏日的溫度仿佛降至冰點。隻有黑背軍犬偶爾狂躁的吠叫劃破沉靜然後響徹整個站台。
費恩老是從囚徒口中聽到“死亡列車”這個稱呼。當然他不必像那些人一樣心存對地獄般的畏懼談起列車。他使用這個稱呼,僅當是戲謔。
身邊的諾亞筆直地站在離軌道較遠處,盡管他堅毅凜然的神態讓人不禁懷疑是否真的需要有人保護他的安全,甚至是否有人能夠傷害他。
胸口閃耀著經年歲洗濯的勳章,讓他威嚴如同披堅執銳的神祇。
列車進站時,比那股焦黑的濃煙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撲麵而來的那種惡臭。費恩無意識地皺了皺精致的鼻子,而身旁的諾亞卻如鋼板一樣一動不動。
他有從硝煙中洗練出的毅力,可以讓他直接忽略掉這氣味。
緊接著,哭號、吼叫等嘈雜的聲音從幾乎密不透風的車廂中驟起,卻立即被粗魯的聲音喝止,又傳來被痛打的哀號和呻吟。折騰了一會兒,那些車中運來的人才排成整齊的兩列走下來,臉上帶著悲哀、滿然,甚至扭曲的痛苦。
費恩的眸子仍然如同平靜的湖麵,沒有絲毫波瀾。依他的經驗,這些不必要的表情最終隻能剩下清一色麻木的絕望。
眼見人擠人的長流幾近末尾。那些人無一不衣衫襤褸、□□出肮髒的灰白色皮膚。那副樣子簡直連柏林接頭的乞丐也不如。費恩眨了眨略微酸澀的眼,從心底講他壓根不想在這兒多待一秒鍾。但似乎將工作當成了信條的他依然堅守著。
事實上他很清楚,將工作當成心跳的從來就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麵容沉毅,目光深邃卻絲毫不減精明的男人。
然而變故讓他來不及多想。
似是看準了軍人們有所鬆懈,一名中年男人狂亂地尖叫起來,精神幾乎崩潰的人具有難以想象的力量,他衝出隊列,甚至在士兵開槍之前奮力撞開一名黨衛軍士兵。那個身形較小的士兵整個人被撞得一歪,男人便從間隙衝了出來,口中用希伯來語大聲尖叫了一句話,競向諾亞與費恩的方向衝過來。
被撞的人是約納斯。他很迅速地一邊直起身體一邊拉上槍栓,然而瞄準的時候卻猶豫了。以這個角度,如果他的槍法不夠精準,就極有可能打到費恩或諾亞。
諾亞的目光睥睨著衝過來的男人,卻沒有伸手去摸配槍,甚至連冷毅的表情也絲毫未變。因為正如他想的那樣,身邊的副官如靈巧的豹箭步而上,飛起一腿狠狠踢中男人脛骨,手滑過腰際帶出一柄鋥亮的魯格P.08手槍,抬手用槍托砸在男人的太陽穴上。放倒他後有意放慢速度,挪動腿踩上他的胸膛。
如優雅的貓追捕窮途末路的鼠。並不著急吃掉,而是先把玩一番再咬斷它的咽喉。
明亮的眼眸微微眯起,那抹嘴角的冷笑也更多了諷刺的意味,或是嘲弄。
他從小會希伯來語,當然也聽得真切男人那句“救救我吧”。
費恩將槍口緩緩對上男人顫抖的眉間。
“可是你永遠得不到救贖。”他小聲用流利的德語道。
然後扣下扳機。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那兩列被驚得腳步滯緩的犯人,澄藍的眸中褪去嗜血的狂熱而隻餘下冰冷的淡漠。
即使是美到極致的五官也不敢讓人再多看一眼。費恩用腳尖嫌惡地挑了挑男人麵目猙獰的屍體,他的腦後一灘猩紅的血迅速漫成一片。
“還有……”
發現自己下意識用了希伯來語,費恩心裏一驚,慌張改口用德語道:“還有誰想像他一樣的,盡管滾出來。你們這些肮髒的牲口。”
語畢,白皙的額角淌下一滴冷汗。雖然已極力掩飾,但不知剛才那個口誤究竟有沒有人聽見。
如果被人發現深究,他就完了。
無論過去的努力還是未來,都將毀於一旦。他所堆砌的榮譽可以被毀滅得連渣滓都不剩。
他沒有機會錯。因為一旦錯了,便是萬劫不複。
他所營造的一切恐怖,最終都隻會是他自己的下場。
為了不讓人起疑,費恩迅速調整了一下表情轉身走回諾亞身邊站定。
然而他永遠不知道身旁這個人會說什麽。
當感覺到諾亞的視線掃過自己時,費恩還是感到心髒加速地猛烈跳動。
這個人是他最怕發現自己秘密的人。
就算今日被揭露,也千萬不要是在他麵前。
畢竟他對他那麽好,他是他這個世界上所剩的,唯一的依靠。
來到奧斯維辛之前,沒有人關心過他睡得好不好。
沒有人在意他身上的傷口有多深,有多疼。
沒有人管過他不吃早餐的壞習慣。
沒有人對他說過謝謝。
沒有人對他說過晚安。
明明是那麽多年維持的偽裝,暴露在這個男人麵前,會是他唯一的愧怍。
所以,被諾亞盯著的時候,他竟然沒有了抬頭對上那目光的勇氣,盡管頭皮發麻也依然機械地望著遠方。
“做得不錯,費恩少尉。”諾亞低聲道。
費恩輕輕應了一聲,吞下一口唾沫。
“謝……謝謝您,長官。”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手心的冷汗終於不再沁出。
隻是從火車站回到那幢灰白色的大房子這一路,他都沒敢抬頭再看諾亞一眼。也不知道看著自己的眼中,究竟有著什麽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