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XV.塞弗爾特官邸庭院
似乎是為了照亮荒涼地平線上的道路,太陽從升起伊始便發著燦白的光芒,以致於外來者不會在這漫天的陰霾裏迷失方向。
車子駛入戒備森嚴的軍區,緩緩停在灰白建築前的庭院。諾亞衣著整齊地站在台階下,注視著那輛停在門前的車。門開的時候,陽光灑在了車廂內女人深色的發梢上。沒有冶豔的妝容卻從舉止中散發出優雅的魅力。即使已為人母,在他人看來卻依然不減當年的風姿。
女人緩緩從車上走下,望著幾米外的諾亞。諾亞對她微微笑了一笑,女人也回以淡淡的笑容。並沒有過多的言語卻已經進行了寂靜的交流。
“爸爸!”
小女孩跳下車,提著小洋裝的裙角飛快地跑到諾亞身邊。諾亞將她抱起來,輕輕吻了一下女孩粉嫩的麵頰然後將她放下。八歲的女孩依然嬌小卻充滿活力。也許是因為終於能見到爸爸,所以換上了非常甜美漂亮的粉紫色洋裝,胸前別了朵精致的水晶胸花,栗色的卷發分成兩束紮在小腦袋兩邊,整齊的厚劉海下瞪著大大的褐色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她的懷裏抱著一隻白色的兔子娃娃,從四歲生日時諾亞送給她這個娃娃,她就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雖然家裏還有許多其它的娃娃,但這一隻從來都是她的最愛。
“伊爾莎,”諾亞寵溺地揉了揉女孩的頭頂,“新的學校怎麽樣,還適應嗎?”
“好棒,”伊爾莎眨著眼睛,“不過,我老是在想爸爸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
諾亞的笑容淡下來,卻依然和緩地道:“爸爸的事情很多哦,是因為元首信任爸爸,我不能對不起我們的國家對不對?”伊爾莎努力做出很沉重的樣子點了點小腦袋表示理解父親。諾亞笑了笑,將目光移向庭院中的女人。
“看到你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諾亞平靜道。
“我也是。”女人走近,與諾亞輕輕地擁抱了一下然後便離開。目光毫不避諱地對上對方的。
諾亞笑著一點頭,回身打開房門道:“格莉塔,進來坐吧,你和我們的伊爾莎小姐坐這麽久的車應該有點疲倦了?”
叫做格莉塔的女人垂下濃密的眼睫,從諾亞身邊擦身進入房裏。諾亞又向伊爾莎做了個“請”的動作。然而伊爾莎看著諾亞,晃了晃身體道:“嗯……爸爸,我可以在外麵玩嗎?我不太想到屋子裏麵去。”
那一瞬間諾亞幾乎脫口而出嚴厲的拒絕卻最終忍住了。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伊爾莎那雙大眼睛裏滿懷期待的眼神,向四周掃視了一圈然後道:“行。但是你要答應我,”低頭看了看表,“十點鍾之前要回這裏來找我,而且隻能夠在這附近玩,不能跑太遠,可以嗎?”
“好的!”伊爾莎開心地晃了晃頭上的兩束卷發,緊緊將兔子娃娃抱在胸前。諾亞不大放心地看了她兩眼,然而伊爾莎做出一種“完全沒問題”的表情,諾亞這才轉身進屋。
伊爾莎抱著兔子在庭院裏麵蹦了一會兒,太陽暖得如一張柔軟的絨毛毯。修剪過的草地上,色澤鮮豔的花朵微微搖擺著。
總覺得爸爸現在在的地方很不舒服,肯定沒有家裏好。伊爾莎叉著腰,很嚴肅地重新審視了一下眼前這幢灰白色的大家夥。最後似乎覺得自己再怎麽看也沒法給它重新換個顏色,便無奈地學大人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卻被一叢花吸引了目光。
將兔子夾在臂彎裏,采下叢中最好看的一朵。
——這兒的花采一兩朵應該不會被爸爸罵的吧。
一邊這樣對自己說,一邊尋找著更多的花。不知不覺手上已經多出來一大束五彩繽紛的鮮花,然而抬頭一看,已經離剛才的地方走了好遠。這裏的草地已趨荒涼,灌木叢也高得像從來沒有修剪過,隻是地上仍然有來來回回的腳印。
琢磨著要不要順路往回走。自己明明答應了爸爸隻在附近玩的。
——但是“附近”到底是多遠呢。
突然爆炸一般的巨響衝進腦海。伊爾莎下意識地尖叫一聲捂住耳朵,然而這尖叫卻被接下來一聲巨響掩了過去。伊爾莎抱著小腦袋瑟瑟發抖,好一會兒才敢放開。這片地區又恢複到之前的安靜,隻有受驚的鳥雀撲棱翅膀飛走的聲音。
換作其他女孩子可能早就一邊抹眼淚一邊逃走了,但伊爾莎和她們不一樣。
也許是骨子裏仍然繼承了諾亞的那份堅韌,她踮起腳尖將花束放在旁邊的窗台上。這些房子的顏色也一樣很難看。伊爾莎心裏默默給自己加了把勁,鼓足勇氣循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這條路幾乎被茂密的灌木叢所隱蔽,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很難發現,蜿蜒著前伸,不知道有多長,隻走了幾分鍾就聽見不遠處的人聲。聽起來像是在罵人,而且聲音很不友善。
伊爾莎有些擔憂地放緩了腳步,仔細辨認那個說話的聲音。
那些句子她大概隻聽懂一半,有一些詞她從來沒聽過,還有一些詞她不明白意思,但媽媽很嚴厲地告訴過自己絕對不準說。
她越走那個聲音便越大,而且始終隻有一個聲音很沒禮貌地大聲講話。伊爾莎不禁有些懷疑那個人是不是在對空氣講,因為那些話是非常、非常不禮貌的,而那個他的“對話者”卻一直沒有反駁。
走到路的盡頭,她很小心地撥開一根灌木的枝葉,這樣她就能看到那邊的情況。令她吃驚的是那裏真的不隻有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大部分穿著髒兮兮的藍白條紋的衣服,好像很害怕地蹲在地上。隻有一個人站著,似乎就是一直講話的人,他背對著伊爾莎,身材高挑修長,穿著整齊的軍裝,帽子下麵露出梳得整齊過分的短發,是純淨的金黃色。
他穿著光亮的高筒皮靴,在那幾人麵前踱來踱去,地上有兩灘四濺的深紅液體,聞起來很像公園裏有幾個秋千生鏽了的味道。伊爾莎聳了聳小巧的鼻子,屏氣看著那邊。
那幾個人背後是高大的鐵絲網,長到伊爾莎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裏麵還是在外麵。唯一的門那裏有兩個士兵守著,他們直挺挺地站著仿佛雕像一動不動,手上都端著漆黑的槍支。
伊爾莎咬起粉嫩的嘴唇,開始確信這並不是什麽好地方。鐵絲網那邊一片荒蕪,更遠的地方還冒著一看就很髒的濃濃黑煙。
她正盤算著要溜,離開這個破地方,卻沒注意到聲音已經消失。頭頂上的枝葉一陣抖動,伊爾莎下意識抬起頭,卻正好看到了一雙眼睛。
她所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像是大海一般的蔚藍清澈,天穹的光在眼中都倒映得無比清晰,像圓潤的藍寶石,似乎能從這雙眼望下去貫穿他的內心。透亮如鏡,淺色的眸中不需細看就能辨認出自己的身影。
然而眼睛的主人此時卻是略帶驚訝的。
——這裏怎麽會有小孩子啊。
在奧斯維辛這個地方小孩子(沒穿著囚服的)就像是外星人一樣。
費恩沒有說話,隻是直直地盯著伊爾莎。伊爾莎有些手足無措地晃了晃。但被那雙眼睛盯著似乎連轉身跑掉的機會都沒有。
“嗯——你好,先生,”伊爾莎牢記著學過的禮儀輕輕提起裙角,她總覺得在外人麵前要盡量顯得有禮貌一些,盡管麵前的男人似乎並不這麽想。“我叫做伊爾莎,伊爾莎.馮.塞弗爾特。”
費恩聽到這個姓氏後稍稍瞪大了眼睛,隨機才想起麵前那雙明亮的褐色眼睛的確似曾相識。伊爾莎稍稍嘟起了嘴。好歹也回應一下吧,起碼作為交換也應該說一下自己的名字啊。伊爾莎忽然想到,這裏的人該不會都這樣吧,於是暗暗開始為爸爸所處的環境感到擔憂。
“你跟塞弗爾特中校是什麽關係?”費恩努力對小孩子放緩語氣,盡管他的聲音仍然是冷冰冰的,讓人很不舒服。
“呀!原來你認識我爸爸啊,大哥哥你好厲害。”伊爾莎瞪大了眼睛,這次完全沒有注意到她這句話是否做到了“禮貌”。
費恩一時無言以對。心裏想在這裏要是誰不認識他才是最神奇的。
不過大哥哥這個稱呼讓人感覺怪怪的。
從小到大“費恩”這個名字後麵加過很多後綴被無數次稱呼過。或者其它的一些什麽稱謂,總之他從來沒被叫過“大哥哥”。
但是為什麽,心裏會覺得有點熱熱的……
費恩沉默了一會兒,伊爾莎一直用那雙澄明的淺褐色眸子盯著他。
“你跟我回去,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伊爾莎先是心中一沉,雖然爸爸從小就沒有怎麽訓斥過自己,但依然很怕惹他生氣。正想到這裏,回過神來費恩已經在幾步開外。伊爾莎立馬抱緊兔子娃娃追上去。
費恩的步子不快,然而成年人的步伐讓伊爾莎不得不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費恩,白皙俊美的臉上原本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直視著前麵蜿蜒的道路,而在這一刻似是因感到了目光一般側過淺藍色的眼眸。
伊爾莎原本就紅潤的臉頰再次染上一層緋紅,連鼻尖也變成了成熟蘋果的那種顏色。下意識地抱緊胸前的兔子,怯怯地試探問道:“大哥哥……”
“嗯?”費恩略睜大眼,即使他仍然沒有什麽表情。金黃色的長睫在陽光下發出柔和的光。
伊爾莎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道:“那個,請您不要跟我爸爸講我跑到這裏來了好嗎?雖然我不知道剛才那是什麽地方……”想到之前那個讓人很不舒服的場麵,伊爾莎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然而隨後又大聲道:“我爸爸不讓我跑太遠,他知道了會批評我……求求你了……”伊爾莎說完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
那一瞬間費恩的動作似乎是要停下腳步,卻最終繼續走了下去。形狀薄而姣好的嘴唇張開的刹那,伊爾莎滿懷期望地看著他,就像小孩子盯著聖誕老人。
“再說吧。”
完了。
伊爾莎僵硬在原地,眼眶中盛滿了淚花卻始終沒有湧出來。然而不遠處費恩的身影卻頭也不回地漸行漸遠。伊爾莎小心翼翼地回頭瞥了一眼被灌木叢擠得隻剩一絲縫隙的小路,燦白的陽光被層疊的枝葉阻隔之後,猶如殘兵敗將微弱地綴在小路上。更深處來時的方向早已湮沒於陰鬱的濃綠之中。
伊爾莎感到一陣寒意,不經意地抖了抖,最終還是小跑追上前麵的費恩。
諾亞在戰場上訓練出的敏銳聽覺刹那捕捉到門外的腳步聲,卻仍默不作聲地將格莉塔麵前餐桌上精致的茶杯續滿。瞬間白色水汽溢起,在空氣中扭轉飄逸成朦朧的紋理,最終堪堪隱去如紗簾初開露出背後平靜如水的女人麵容。
“謝謝。”格莉塔很優雅地抬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端著茶壺的諾亞背影頓住一下,半晌慢悠悠道:“你好像很久沒有對我說過‘謝謝’了。”
“長官。”格莉塔開口之前,費恩出現在門廳中。依然如舊站得筆直,卻在站定的一刻望向手裏拿著茶壺的諾亞,而這個動作讓他的眉心不自覺緊了緊,身上沉睡已久的傷疤似乎再次隱隱作痛。
然而所有的感受,都被費恩用冷淡的表情,強製壓入不見天日的心底。
諾亞剛轉過身想開口說話,卻見費恩身後蹦出來一個嬌小的身影,搖晃著腦袋上兩束卷曲的頭發。隻是表情怯怯的,總有種隨時要哭出來的感覺。
“你們?……”感覺是整個奧斯維辛最不和諧的兩個人站在了一起,就像燦爛的小火苗和堅冰。諾亞低頭看了一眼表,明明還有二十分鍾才到約定的十點鍾,“費恩少尉,你們怎麽會一起回來的?”
伊爾莎緊張地瞟了費恩一眼,令人絕望的是費恩澄藍的眼睛一直直視著前方,從未感受到這種充滿熱切盼望的目光。
“我在房子後麵的草坪上看到了她,長官。但是我覺得小孩子一個人在這裏玩不太好,所以我讓她和我一起回來。”
伊爾莎驚訝地抬頭盯著費恩依舊寒如清霜的表情,沒有任何波瀾。就連眼神都沒有絲毫的偏移。
哎,原來大哥哥撒謊——
——也那麽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