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說完,楊亦遵徑直轉身去看楊光淼:“三年前,有個姓趙的研究員,因為兒子感染猩紅熱夭折,忽然良心發現,脫離了研究團隊,帶著三支試驗成功的試劑逃回了國。後來療養院大火,這三支試劑成了現存唯一的解毒劑,楊光鑫回國後派了很多人去找,最後應該是找回來了。如果我沒查錯,這三支試劑,現在在你手裏。”


  楊光淼不知道是年紀大了反應慢,還是根本沒聽,眯著眼,隻是盯著楊亦遵看,一雙眼睛蒼老又渾黃,但犀利。


  “把它給我。”楊亦遵說。


  “如果我不給呢?”楊光淼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你沒有第二個選擇。”


  楊光淼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理解楊亦遵這句話的意思,這整棟房子,怕是已經被他控製住了。


  像是為了印證楊亦遵的話,窗外躍進來一個人,穿著一身風騷的緊身衣,輕快地落了窗台上。


  蘇伊蹲在那裏,衝嶽木吹了個口哨算是打過招呼,對楊亦遵聳聳肩:“外麵都找遍了,沒有。”


  意料之中的結果,楊亦遵下意識往嶽木那邊看了眼,後者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想過你會去幫外人,但沒想到,你會幫到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楊光淼挪動著輪椅,“怎麽,我不給,你打算親手弑叔嗎?”


  楊亦遵聽到這話,反而露出了一絲嘲諷的表情:“其實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擔心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嶽木看著楊亦遵在光下那張近乎完美的側臉,不知為何心揪了起來。


  “你知道楊光鑫為什麽從小就不親近我嗎?”楊亦遵哂笑,“我想,你要是知道,當初就不會千方百計地要我結婚生子——因為,我根本就不姓楊。”


  這話一出,連嶽木都愣了。他第一反應這是假的,是楊亦遵在故意糊弄楊光淼,但等他去看楊亦遵的眼睛,發現他竟然很認真。


  太戲劇了,楊亦遵看著對麵人的表情,感到無比熟悉。十年前那個雨夜,他急急忙忙地趕回楊家,卻隻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吧。


  暴雨下得窗外一片模糊,楊光鑫坐在客廳的茶幾上,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


  “有我筆跡的那份勞務合同,是你讓人給嶽木的?”楊亦遵滿身雨水,一進家門,劈頭蓋臉就問。


  “是又怎樣。”


  “你憑什麽這麽做?”


  “我不這麽做,今天哪兒請得動你。”楊光鑫斜眼看他,心中好笑,“再說了,我隻是把事實真相告訴他了而已,難道當初用合同給他下套的不是你楊亦遵?”


  “我隻是想……”


  “做了就做了,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做得很好,這才是我們楊家人的做事風格。”楊光鑫道,“年輕時喜歡個什麽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個男人而已,你愛怎麽玩怎麽玩,隻要不耽誤……”


  “我沒有玩弄他!”楊亦遵急道。


  楊光鑫重重地放下茶盞:“荒唐!你莫非還要跟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不成?”


  “對。”楊亦遵直視他,“我會跟他過一輩子,我還會跟他結婚,我這輩子除了他,誰也不要。”


  “好,很好……”楊光鑫被他氣笑了,“這就是你放著好好的書不念,急急忙忙從國外趕回來的原因?”


  楊亦遵沒說話,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許久,楊光鑫長歎一聲,“你小的時候沒人教你,你就知道纏著我叫爸爸,管我要糖吃,現在長大了卻不叫了。”


  窗外閃過一道閃電,恐怖的雷聲震得玻璃窗都抖動了起來。


  “我可以允許你和他在一起,但是有個條件。”


  “你說。”


  “楊家所有的財產,你一分錢都不能拿走。”楊光鑫看向他,眼神意味不明。


  楊亦遵想都沒想:“好。”


  客廳裏安靜了好幾秒,楊光鑫笑了一下:“好?”接著,他轉身一巴掌把楊亦遵抽翻在地上。


  “你果然……真不愧是阿焱生的……”楊光鑫笑得可怖,“你和那個外姓男人一樣,從來就沒把我們楊家人放在眼裏。”


  這一巴掌力道十足,楊亦遵毫無防備,整個人失去平衡,撞翻了茶幾,口袋裏的手機也掉了出來,滾到一邊。他耳朵聾了好一陣,才在劇烈的暈眩中聽清楊光鑫的話,一時愣住,抬起頭,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楊光鑫顯然對他這副表情很滿意:“怎麽,很意外?”


  “你說什麽……”


  “你以為你三姑是真的不想回來?”楊光鑫冷笑,“她被那個野男人騙得團團轉,還生下你這個小雜種,她是沒臉回來。”


  說完,他話鋒一轉:“不過,你也不算完全沒有用處,至少,你間接幫我們物色了一個不錯的對象。”


  “你幹了什麽……”楊亦遵抖著嘴唇問。


  這時,廳外進來一個保鏢,拿著一個接通的手機,遞給楊光鑫。


  “晚了一步,東西被他看見了,怎麽處理?”電話那頭的人問。


  窗外電閃雷鳴,楊光鑫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楊亦遵,說:“別留了。”


  楊亦遵緊張地看著那保鏢一進一出,眼中閃過疑慮。


  楊光鑫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道:“你不是對光鑫不感興趣的嗎?怎麽,改變主意了?”


  楊亦遵低頭皺著眉,什麽也沒問。


  沒過多久,那保鏢又進來了一次,附耳說了句什麽,楊光鑫輕歎一聲,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


  這次聽完匯報,楊光鑫顯得整個人都舒暢了許多,望向楊亦遵的眼神甚至說得上是慈愛:“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你從剛滿月起就由我撫養,我一直視你為己出,對外也始終宣稱你是我親兒子,連你四叔都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歲數大了,不可能再生一個,你四叔又是那個樣子,我們楊家到你這一代,恐怕也隻有你一個繼承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楊亦遵戒備道。


  “一個男人而已,長得也不多出眾,歲數還比你大,你隻要願意乖乖聽話,你要多少這樣的人我都能給你。”楊光鑫引誘道,“回家來,相信我,我們才是一家人,我不會害你。出了這個門,你馬上就會知道,這個選擇,有多正確。”


  楊亦遵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仿佛在聽什麽天方夜譚。


  兩方對峙,安靜的客廳裏,突兀地響起了手機振動聲。


  是楊亦遵的電話,他正要爬過去接,隔得更近的楊光鑫率先撿了起來,對著屏幕上的人名,笑了笑。


  “你幹什麽?還給我!”楊亦遵要過來搶。


  他一動,門外的保衛立刻衝進來,將他拽了出去。


  楊光鑫把手機扔給為首的保鏢,歎道:“你們人沒處理幹淨啊,再折回去看看吧。”


  雨一直下到後半夜還沒有停的跡象,楊光鑫躺在書房的藤椅上,聽門外的人敲了下門:“少爺跳窗走了,要攔嗎?”


  “讓他去吧。”楊光鑫閉著眼,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孩子,心已經不在楊家了。”


  門外的人應了一聲,離開了。


  楊光鑫睜開眼,眼珠瞥向桌上還在不斷振動的手機,抬手摁滅了。


  另一邊,楊亦遵終於把一直提示占線的手機打了進去,可惜無人接聽。他一邊朝家的方向跑,一邊滿心焦急不停歇地給他打。


  一位喝醉酒的中年大叔晃晃悠悠地上了橋。


  “喲,這誰的手機掉這兒了。”大叔迷迷糊糊地撿起來,眼睛湊近屏幕,“還在振?”


  他剛接通,遲鈍的嗅覺忽然開了竅,聞到手上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低頭一看,發現地上竟然有一層淡淡的血跡,一下子嚇得酒醒了大半,丟了手機,慌慌張張地跑了。


  楊亦遵在雨中奔跑著,聽到電話一通,喘著粗氣狂喜道:“嶽木!是我,我手機丟了,你在哪兒,我來接你。”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人回應,隻有風聲和雷聲,還有一種手機進了水般的奇怪電流聲。


  “嶽木?”楊亦遵腳步慢下來,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雨漸漸小了,淅淅瀝瀝地滴進滿是坑窪的地麵,橋下是波濤洶湧的江水,在冷風中發出陣陣怒吼。橋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空蕩蕩的,隻有一隻舊手機被遺落在角落,聽筒裏,急切的呼喊聲不斷傳出,消逝在風雨中……


  跨越十年的時空,今夜沒有暴雨,隻有輕盈的雪花。


  “我一直很奇怪,楊光鑫居然沒有告訴你我不是他親生的,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就先‘病逝’了。”楊亦遵看向楊光淼,“你是不是一直很得意,你手上的東西是自己搶來的?其實你錯了,即使你不殺他,他也會把光鑫交給你。早在他剛查出癌症的時候,就把遺書擬好了,上麵從頭到尾就沒有我的名字。因為我是阿焱和外姓男人生的,你們楊家根本就容不下我。”


  “後來我看到的遺書,雖然字跡一樣,但內容完全不同,上麵楊光鑫居然讓我去當光鑫的董事。”說到這裏,楊亦遵自嘲般笑了一下,“不過謝謝你的多此一舉,雖然沒什麽實權,但我的確打著光鑫的幌子拿到了不少資源。”


  兩人對視,楊亦遵此刻是強勢的,嶽木在一旁看著他,卻覺得很心疼。


  一個晚上而已,他先是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後又失去了自己的愛人,正因為遭受過這樣的打擊,他才會變得這麽漠然吧。楊亦遵以前雖然話少,但對人都是充滿善意的。


  “嗬……”楊光淼長久地看著他,半晌,古怪地笑出來,“是嗎,楊光鑫有那麽好心?”


  “這是事實,他人都死了,你愛信不信,反正對誰都沒有影響。”楊亦遵冷靜地看著他,“閑話說到這,把解毒劑給我。”


  楊光淼眯起那雙渾濁的眼,手指在聖經上一下一下敲打著。


  “你們今天齊齊出現在這裏,我就料到了這個局麵,偷來的東西,總歸是要還回去的。”楊光淼輕笑,越過楊亦遵,朝嶽木看過去,“隻有這本書能救你,我問過你,你卻不肯要。”


  嶽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許久,他不知是聽出了什麽,渾身一震,推開楊亦遵朝他衝過去。


  “別動。”楊光淼以一個老人難以完成的速度從衣擺裏拿出一把極小的銀槍,槍口的位置,正對著楊亦遵的額頭。


  嶽木一下子就刹住腳。


  “嶽木!”楊亦遵皺眉,下意識朝嶽木做了個動作,“閃一邊去。”


  一直在一旁圍觀的蘇伊忍不住從窗台上跳了進來:“我操,老爺子,這玩意要人命的好不?”


  “你別動!”


  “你別動!”


  楊光淼和嶽木幾乎是同時對他吼道。


  蘇伊閉了嘴,無辜地舉起雙手。


  嶽木呼吸很急,目光在銀槍和楊亦遵之間徘徊幾次,竭力忍住了什麽,衝楊光淼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幹什麽?”楊光淼好笑,一手繼續舉著槍,另一手拿起那本聖經,翻了開來。那裏麵根本就是空心的,三支裝滿淡黃色液體的玻璃管卡在凹槽裏,玻璃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操,難怪老子一直找不到。”蘇伊罵道。


  “你不是要這個東西嗎?”楊光淼保持著持槍的方位,另一手拿起試劑,朝嶽木遞過來,咧開嘴低低地笑出聲,“來拿啊。”


  這笑聲讓人極其不舒服,嶽木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楊亦遵緊緊盯著他手裏的試劑,眉頭皺得很深。


  見他們都不動,楊光淼笑出了聲,聲音像從破風箱裏發出來的,隨即,他收住笑,拿住試劑盒子,往窗口輕輕一拋。


  電光石火間,好像時間都變成了慢動作。嶽木瞳孔驟縮,看著試劑被拋入空中,正奮力跑過去接,身側忽然傳來槍支上膛的聲音。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嶽木甚至來不及扭頭去看,在解毒劑和楊亦遵之間,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朝楊亦遵撲了過去。


  “砰——”


  子彈險險地擦著兩個人的胳膊飛過去了,在牆上留下一個冒煙的黑洞。


  另一邊,蘇伊反應極快,一個躍步朝試劑飛奔過去,剛跑到一半,多年職業生涯鍛煉出來的危機預警起了作用,他心下一驚,猛地停住腳步,撐地一個完美的後翻滾了回來。與此同時,試劑盒子落在屋外,“轟”一聲巨響,整個炸了開來,直接把院子裏那株枯樹炸塌了。


  屋子裏也受了點波及,房梁落下不少積灰,嗆得人睜不開眼。


  “居然放炸藥,你他媽是個瘋子啊……”蘇伊利索地翻身起來,趁視線不明朗,毫不客氣地踢飛了楊光淼的輪椅。


  楊光淼發出淒厲的叫聲,整個人歪在地上,銀槍也脫了手。


  “咳咳……”楊亦遵緊緊抱著嶽木,緊張地在他全身上下摸索了好幾回,“有沒有事,啊?”


  嶽木沒說話,直愣愣地看著窗外,仿佛魂都被抽走了。


  楊亦遵以為他受了槍傷,驚嚇不小,立刻將嶽木抱起來,扒開他的衣服,檢查哪裏有傷口:“哪裏傷著了?你說話啊!”


  說著,他急切地抬起頭,卻一下子愣住。


  嶽木紅著眼,直勾勾地看著窗外,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沒有了……”


  角落裏爆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真是讓人意外的結果,咳咳……我還以為你會選解毒劑,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沒命,哈……”


  嶽木緩慢地看向他,整個人都冷了下來,他從地上爬起來,在楊亦遵複雜而不忍的目光中,踉踉蹌蹌地走到楊光淼麵前,眼眶通紅:“我隻不過是想活下去,你為什麽……”


  楊光淼躺在地上,笑得臉都扭曲了:“活下去?你可是最後一個存活的實驗體,你怎麽能活著?你活著……我們的罪證不就都坐實了……”


  嶽木死死盯著他,額角的青筋都暴露了出來,突然之間,他撿起地上的銀槍,快速上了膛,狠狠抵住了楊光淼的腦袋。


  蘇伊微怔,剛要動,肩膀被人按住了。


  “別攔著他。”楊亦遵說。


  “你也瘋了?”蘇伊掙了下,居然沒掙脫開,低聲快速道,“警察還有十分鍾就到了,他可是要持槍殺人。”


  楊亦遵看都沒看他,隻是用一種悲傷的眼神看著嶽木:“我替他頂罪。”


  蘇伊瞪大了眼,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天快亮了,這是新年的第一天,早起的人家已經穿上新衣,準備新年的第一頓早餐。


  大雪之中,熱鬧了近一個世紀的老宅上空,突兀地響起了五聲槍響,回聲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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