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淩晨四點,鬧騰了大半夜的人們終於在夜幕中沉沉地睡去。


  嶽木睜開眼,漆黑的眼珠轉了一圈,從楊亦遵懷裏悄然掙脫出來。後者睡得很熟,胸口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昨晚又是喝酒,又是那麽酣暢淋漓地瘋了一場,酒精和性滿足都是最好的催眠劑,楊亦遵一時半刻還不會醒。


  嶽木爬起來,換了衣服,穿戴整齊,在楊亦遵額頭親吻了一下,出門去了。


  屋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大雪,寒風一刮,徹夜不熄的紅燈籠在雪中輕輕搖曳。


  房子年代久了,總是給人一種莫名的陰森感,尤其是深夜,連角落枯黑的古樹都透著詭異。院裏靜得超乎尋常,連鼾聲也沒有,仿佛一到深夜,這裏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間,那些不屬於陽光之下的東西齊齊活了過來。


  一名保鏢緊張地打著手電從走廊穿過,大約是虧心事做了太多,即使是新年夜的喜氣也沒有衝淡他對夜晚的恐懼。原本以他的級別,是不需要做夜間巡邏這種事的,可惜晚上在晚宴上出了醜,丟了老爺子的麵子,不得不主動攬活兒將功補過。


  身後“哢嚓”一聲異響,他緊張到極致的神經瞬間就斷了,背後出了一層白毛汗,神經質地回頭用手電一照。


  幾撮碎雪從古樹上簌簌落下,在風中揚起一片,斷裂的半截樹枝還在晃蕩,原來隻是腐爛的枯枝被積雪壓斷了。


  他長長地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回過頭,抬眼便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人站在他麵前,慘白的臉上咧開一個詭異的笑容。


  “鬼——!”


  呼喊聲還沒說出口他就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把提進了旁邊的偏廳裏,扔在地板上。


  “咳咳……”保鏢發不出聲音,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抖著手往外爬。


  嶽木擋住了他的出路,半蹲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記得你的聲音,你叫什麽來著,阿平?”


  “咳……不……不是我殺你的,我也不想殺你的……”阿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表情與他那一身張牙舞爪的文身極其違和,“是別人指使我們幹的,冤有頭債有主,真的不是我幹的,你別找我……”


  得益於與重生前相似度八成的臉,看來這人已經完全把他當成死去的冤魂了,嶽木麵無表情地問:“是誰?”


  “是楊……”阿平打了個磕巴。


  即使知道不可能是那個人,但單聽這一個字還是讓嶽木的手指倏地握緊了。


  “……是楊光鑫。”阿平道,“是楊光鑫那個瘋子!”


  嶽木閉了下眼:“葉鶴呢?”


  “葉……葉鶴?”阿平冷汗如雨下,“是那個大學教授?……是的,是,也是楊光鑫指使的,真的不是我,我們隻是奉命辦事,別找我,火也不是我放的……”


  嶽木目光沉沉地看向他,眼中積蓄著情緒:“他做了什麽你們要對付他,他隻是個手無寸鐵的老人,他對任何人都不存在威脅性。”


  “我我……我不知道!”阿平抱著頭,就快給他磕頭了,“我真的不知道,楊光鑫隻說他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讓我們把他解決了以絕後患……”


  “以絕後患?”嶽木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冷笑出聲。


  這就是他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答案?竟然是一句輕飄飄的“以絕後患”?

  “你們真是……”嶽木咬牙道,“一群人渣。”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傍晚,那個充滿了火光和絕望的雷雨天。


  氣壓很低,狂風吹得行道樹紛紛彎了腰,遠處隱隱有雷聲滾過,一場暴雨即將來臨。他和楊亦遵冷戰,從樓上下來之後,先給葉老回了個電話:“師父,您剛剛找我……”


  打雷的關係,電話裏信號不太好,葉老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嶽木聽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從楊亦遵帶給他的情緒裏抽離出來,捂著眼睛歉意道:“師父,我今天……不太舒服,我能不能來找您,我們當麵說行嗎?”


  葉老的聲音依然聽不清晰,嶽木隱約感覺他是應了,他在原地蹲了一會兒,搓了搓臉,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出門攔了輛車往葉老的胡同走。


  正趕上下班高峰期,加上快下雨,路上的車堵得幾乎不能動。嶽木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中十分焦急,看了眼旁邊沒人的應急車道,問:“小師傅,這兒能下車嗎?我離得不遠了,我自己走過去就行。”


  出租車師傅為難:“你要在這兒下啊,這恐怕不行吧,這裏連人行道都沒有,你要是非要下,我走應急車道拐個彎送你到前麵那個路口下?”


  “行。”嶽木趕緊點頭。


  兩個人達成一致,師傅打著方向盤準備把車子挪出來,正在這時,後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消防車鳴笛。


  “哎喲,這可不行。”師傅趕忙又把車子開了回去。


  兩輛消防車先後極速開過,大小車輛紛紛避讓,不少人從車窗裏探出頭來看。


  “這是哪兒著火了?”


  “看這架勢還挺嚴重的。”


  “聽說是前麵那個老小區,交通廣播裏正在播呢,讓咱們配合綠色通道。”


  嶽木心中一個咯噔,二話沒說開門就下了車,一邊拿出手機給葉老打,一邊往葉老所在的小區狂奔。


  “哎哎,你這小夥子,這裏不能下車……”


  電話顯示關機,剛跑到巷子口,遠遠就看見一群人隔著安全距離在圍觀。嶽木扒開人頭攢動的人群,朝失火的樓層定睛一看,顫抖著嘴唇衝過去:“師父……師父——!”


  “小心!快攔住他!”很快有人衝上來將他架住,拽離了火場。


  “裏麵有人,快救人啊!”嶽木聲嘶力竭地大喊,“放開我!”


  “年輕人,你冷靜一點,裏麵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火把房子都燒成這樣了……”


  “怎麽可能,我師父在裏麵,他剛剛還給我打電話了,他——”嶽木猛地住了口,“我……”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吧,聽說是電路走火,這都是上世紀的老房子了,年久失修也難怪,唉……”


  嶽木滿臉的淚,“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晚上,錢頌冒雨從外地趕了回來,第一時間將走廊上抱著頭的嶽木拎起來,紅著眼眶狠狠甩了一個耳光:“我走之前說讓你把師父照顧好的呢?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這一巴掌打得嶽木腦袋都懵了好幾秒,許久,他才抬起一雙紅腫的眼,反複念叨:“對不起,對不起師姐……”


  下一秒,錢頌卻上前抱住他的肩,崩潰大哭:“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啊嶽木……”


  當晚,大學的官方網站上率先掛了張長長的訃告,宣告這個老人生命的終止。


  嶽木麻木地跟在各路人士後辦完各種手續,在寂靜的長廊中坐了下來。夜已經深了,外麵下起了大暴雨,電閃雷鳴,口袋裏傳來輕微的振動聲,嶽木手上全是冷汗,手機好幾次差點沒拿穩。


  打開時振動聲剛好結束,嶽木低頭一看,上麵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楊亦遵打來的,還有幾條他發來的短信:“對不起”、“很晚了快回來吧”、“你在哪兒?雨很大,我來接你”、“接電話”、“接電話好嗎,我很擔心你”……


  嶽木的手指在黑白屏上挪動一下,直到三十秒後,屏幕自動熄滅。他呆滯地望著,半晌,又把手機收了回去。


  “我覺得這事兒不簡單,前段時間,我聽到師父打電話,罵對方是畜生,”錢頌嗓子已經哭啞了,“師父從來不這麽說話。”


  嶽木站了起來,神經質地在走廊走來走去:“師父出事前給我打過一通電話,我覺得,他好像是有什麽事想告訴我。”


  “我要去局裏!”錢頌猛然起身。


  嶽木沒有攔她,人難過的時候,總要有個發泄途徑,有事情做總比悶在這裏強。


  錢頌一走,這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裏麵有個加班的小姑娘出來買宵夜,看見他,問了句要不要給他帶一份,被嶽木謝絕了。


  夜晚讓人頭腦清醒,嶽木獨自站在窗邊,一閉上眼,葉老那通沒說完的電話便開始在他腦海中反複浮現。


  “保險櫃?”嶽木睜開眼。


  這次火災受損比較嚴重,整棟樓的人全被疏散了,大火燒斷了附近的電線,導致周邊區域皆是一片黢黑。嶽木回到居民樓下,整個人淋成了落湯雞。


  這裏被當成現場保護了起來,即使火已經完全撲滅,樓內依然很危險,被燒得岌岌可危的木板隨時可能會坍塌。嶽木戴上口罩,從旁邊越過,神情凝重地上了樓。


  另一頭,楊亦遵焦急地撥出了最後一通電話。


  對麵一個保鏢模樣的男人耐心地等到手機自動掛斷,才彎腰第三次說:“董事長說請您立刻回去一趟。”


  楊亦遵皺眉,低頭給嶽木發了條短信,臨走之前還不放心,指著門邊一個保鏢說:“你留下,如果有人回來,立刻通知我。”


  黑魆魆的房間裏,嶽木終於成功打開了葉老的保險箱。這個保險箱還是錢頌好幾年前給他買的,葉老一直嫌麻煩不愛用,再說他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要往裏放,因此一直擱置著,當床頭櫃使。保險箱的氣密性和防火性很好,裏麵東西都在。


  天很黑,除了屋外時不時亮起的閃電,屋子裏一絲光也沒有。嶽木在保險櫃裏摸索一陣,發現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感謝信,甚至還有幾張小孩子畫的賀卡,再仔細翻,他摸出了一個很新的皮質筆記本。


  嶽木心中略微有一絲怪異,借著閃電的光,他忙翻開這個本子。那上麵記載的東西很零碎,以英文居多,嶽木乍一看,隻捕捉到了幾個非專業詞匯。


  “藥物……試驗?”


  嶽木想得太投入,以致於完全沒有察覺到,黑暗裏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幾個人。


  什麽藥物試驗?嶽木不解,他拿出手機打算當做照明,發現這期間楊亦遵又給他打了兩個電話,還發了條短信說要回趟楊家。


  短信剛剛看完,窗外打了個驚雷,嶽木無意在地上的碎鏡子中瞥了身後的人影反光,頭皮一炸,猛地轉身站起:“什麽人?”


  有人悄無聲息地隱藏氣息躲在黑暗裏窺伺你,這是極其驚悚的。


  對麵的幾個人立刻爆發出惡作劇得逞的笑聲,為首的男人兩條胳膊滿是文身,吐了嘴裏的煙,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晚了一步,東西被他看見了,怎麽處理?”


  隔著幾米遠,嶽木都能聽見電話那頭回複了一句極其簡短的話。


  也許是葉老冥冥中給了他幫助,嶽木陡然間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他以對方都還未反應過來的速度,迅速踢開燒爛的門板,從二樓的陽台上直接跳了下去。


  他從來沒有哪天像今天一樣慶幸自己被錢頌逼著學過幾招拳腳功夫,打架不行,至少還能逃跑。想到錢頌,嶽木看著身後拖著棍棒窮追不舍的幾個人,求助的想法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付諸實踐,又馬上意識到不行,來者不善,他這樣會讓錢頌也陷入到危險裏。


  加緊腳步一路狂奔到江邊,嶽木再也跑不動了,剛剛從二樓跳下時腳踝本就有些扭傷,跑了這麽遠,傷處愈發疼痛,速度被嚴重拖慢。天還下著暴雨,眼看著後麵的人馬上就要追上來,嶽木急中生智,脫了完全濕透的衣服和鞋,包了塊石頭團成一團使出全身力氣扔進暴漲的江水裏,接著整個人翻身鑽進了橋洞。


  身後的人趕到時,看到的就是衣服團掉進水裏激起水花的畫麵,很快,兩隻鞋翻滾著浮了上來,順著急流飄走。


  “謔,跳下去了?”


  有人哄笑出來:“膽兒這麽小,還用專門對付嗎?楊家是不是也太把他當回事了?”


  嶽木躲在橋洞中,心裏一個咯噔。


  “算了算了,走了,浪費時間。”


  “不用確認一下?”


  “確認個屁啊,這江水跳下去還能活嗎?這麽急的水,魚都不敢往上浮!”


  “也對……兄弟們,收工了。”


  雷聲轟隆隆地在雲層裏滾過,狂風還在不要命地刮,嶽木全身都濕透了,劉海不停地滴水,抱著光裸的胳膊,冷得直哆嗦。


  雖然已經聽不見那些人的聲音,但嶽木還是不敢探頭確認他們是不是已經走遠,這不是一個可以選擇的題目,一旦被發現,他就隻有死路一條。被追了一路,嶽木也看出來了,這些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至於原因,他想,大約和他師父是一樣的吧,他們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東西。


  可是……他最在意的是,那些人口中說的楊家是什麽意思,小遵才給他發了消息說要回趟楊家,這個楊家是那個楊家嗎?藥物試驗又是什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在寒冷中抖著手摸出手機,試了試,雖然進了點雨水,但好在還能開機。


  要賭一把嗎?嶽木抱著手機閉上眼。


  以他目前的狀況,他根本沒有辦法躲開這麽多人的追捕回家去,不,現在家裏多半也不安全了,這些人既然能跟著他一路,必然也早就打聽到了他家的住址,還得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世上,他早就沒有別的人可以依靠,如果有,那也隻有他的小遵,他相信這個人是真的愛他……嶽木翻看著楊亦遵發給他的條條短信,咬咬牙,在這個雷雨夜裏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下了楊亦遵會來的注。


  但這次,他賭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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