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廊裏來來往往,換季時,來醫院看病的老人總是格外多。


  蘇景敲門進來,把於柳的事兒簡略地給楊亦遵匯報了一下:“網上已經傳開,現在要緊急公關,恐怕要花點錢了。”


  他的語氣裏帶了一絲征詢的意味,楊亦遵拿著手機大致瀏覽了一遍,隻說:“算了,他不值這個價。”


  “那莫森導演那邊……”


  “我會解決,”楊亦遵放下手機,說,“把夏為找來,我有話問他。”


  夏為到的時候,楊亦遵還在掛水,私立醫院花樣多,連輸液室都有單間帶沙發的,裏麵有幾個人正在跟楊亦遵談事,他坐在門口的長椅上靜等。


  天很潮,地板上都是來往人群的雨傘滴下來的水,一位上了年紀的保潔阿姨正不厭其煩地來回拖著。


  路上吹了點冷風,夏為感覺有些頭暈,抱著胳膊縮成一團。


  一個女護士從他麵前快步走過,半晌,又退回來,指著他問:“你哪個病房的?怎麽跑出來了?”


  夏為左右一看,兩邊都沒人:“我?”


  女護士“嘖”了一聲,掏出一張紙巾遞給他:“擦擦,快回病房去,別亂跑。”


  夏為這才發現自己在流鼻血,忙接過紙巾堵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道:“謝謝,不過我不是病人。”


  等他止住血,女護士還立在原地,神色帶了一絲疑惑:“你經常鼻出血嗎?”


  夏為點點頭:“沒事,習慣了。”


  “找時間去檢查一下吧。”女護士盯著他,似是有話要說,最後隻委婉道,“望聞問切,你臉色就不太像正常人。”


  夏為被她說得一愣,輕輕笑出來:“謝謝你,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等人已經走遠了,夏為拿掉鼻間的紙巾,望著上麵的血跡發了很久的呆。最後,他把紙巾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簍裏。


  輸液室裏,兩個西裝革履的辦事員還在和楊亦遵商量工作。夏為百無聊賴地靠著牆打盹,偶然感覺到一道視線,睜眼一看,走廊末端,有個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他。


  這小姑娘不大,也就五六歲的模樣,手上打著石膏,可憐兮兮地吊在胸前,應該是才哭過一場,眼眶紅紅的。


  夏為友好地對她笑了一下。


  那小姑娘見狀,立刻啪嗒啪嗒地跑過來了,用完好的那隻手從褲兜裏掏出一根棒棒糖給他:“哥哥,請你吃。”


  夏為被她逗樂了:“哥哥不吃。”


  見小女孩的目光一直落在糖果上,夏為掃了眼她骨折的胳膊,猜出了她的意圖:“想吃是嗎?我幫你剝?”


  小女孩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孩子總是最容易滿足的了,一根棒棒糖就能讓他們立刻從委屈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小姑娘爬上長椅,與夏為並肩而坐,從門縫看見房間裏同樣吊著胳膊的楊亦遵,指著問:“哥哥,那個哥哥幾歲了?”


  “他……”夏為側頭看了眼,“他三十歲十個月零七天。”說完,又壞心眼地補充說,“你可以叫他叔叔了。”


  小姑娘搖頭,並不讚同:“他好帥的呀,是歐巴。”


  現在的小朋友都在看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電視劇?

  小姑娘說完,掰著還能動的幾根手指數了數,宣布道:“那我還有二十五年骨折。”


  夏為這回沒聽懂:“為什麽呢?”


  “我今天五歲呀,歐巴三十歲,”小姑娘很認真把指頭掰給夏為看,“三十減五等於二十五,這是我老師教我的。”


  夏為懂了,這小姑娘大約以為骨折和換牙一樣,到了年紀就要來一次。


  “那個哥哥沒有骨折,他是受了外傷,而且,不是每個人到了三十歲都會骨折的,你要是小心的話,以後就都不會骨折了。”見小姑娘一臉迷茫,夏為輕輕笑了,“你們班的小朋友都像你一樣骨折過嗎?”


  這麽一說,小姑娘就明白了,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又好奇地問:“那哥哥,有人會一輩子都不骨折嗎?”


  這小孩,居然還知道“一輩子”這個詞。


  “當然有。”


  “那你骨折過嗎?”


  夏為看著她很久,才說:“沒有,叔叔從來沒有骨折過。”


  “是哥哥。”小姑娘糾正他。


  “圓圓!”不遠處,有個年輕女人吼了句。


  小姑娘連忙把吃了一半的棒棒糖藏進褲兜裏,急匆匆地爬下長椅,朝女人的方向跑了過去。


  “別跟陌生人說話,媽媽教你多少次了……”那女人警惕地瞥了眼夏為,抱著小姑娘走了。


  吱呀一聲,病房門被推開,兩位辦事員帶著文件先後走出,楊亦遵按了按眉心,抬頭與夏為對上視線,沉聲道:“進來吧。”


  “人是我打的,微博也是我發的,你罰我吧。”夏為開門見山道。


  楊亦遵聽見這話,竟然笑了一下:“這時候倒是坦誠。”


  夏為低頭沒說話。


  “手怎麽了?”


  “他撓的,不深,過兩天就好了。”


  楊亦遵輕歎:“劇組會放一周假,回去好好養著,不要影響拍戲。”


  夏為點頭。


  “故意傷人,對錯你自己心裏有數,都是成年人,其他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扣你一半的片酬作為律師費,能接受?”


  “能。”夏為微微怔愣,見楊亦遵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不禁問,“就這樣?”


  “別的事情不用你管。”


  “可是,電影應該沒有辦法繼續拍了。”事情鬧成這樣,夏為以為楊亦遵會直接和他解約,換主角重拍。


  楊亦遵瞥了他一眼:“我會解決,你拍好你的部分就行。”


  說到這裏,楊亦遵又道:“這件事,我雖然能幫你壓下來,但是當時在場的其他人都不是傻子,將來你一旦走紅,這些黑曆史被挖出來是遲早的。”


  “我隻演這一部戲。”夏為輕聲道。


  “那倒是可惜了,”楊亦遵的語氣聽不出誇貶,“你的演技真的很好。”


  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過了很久,楊亦遵才問他:“你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夏為垂著頭不停地在摳手上的創口貼,聞言手一抖,直接把一道傷口摳破了。他抿了抿嘴,說:“你上次問我身份,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隻是有些事情,我自己也還沒弄明白。”


  “你可以說說看,或許我能幫你。”楊亦遵看著他說。


  夏為身體緊繃,十根手指不住地來回纏繞,似乎在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


  “我能信任你嗎?”他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與其說是在問楊亦遵,更像是問他自己。很多年前,他不是沒有問過這句話,當時楊亦遵也是這樣站在他麵前,隔著兩步之遙,他偏頭問他:“你再沒有別的事情瞞著我了吧?”


  楊亦遵說話時的表情已經被時光模糊得不甚清晰,他隻記得那句回答是:“沒有。”


  人生很多悲劇的開端,在它發生的那一刻,其實你是意識不到的,所謂信任危機,也並沒有傳說得那麽吊詭,也許就是一件簡單的錯事,加一句簡單的謊言。


  仔細一想,人生啊,真他媽危險。


  “蘇助理在嗎,請他下去拿藥。”一名護士進來敲了敲門。


  夏為忙站起來:“他不在,我去吧。”


  樓下藥房門口排隊的人很多,夏為拿著單子心事重重地站到了最末端,被人提醒才反應過來,他手上的卡是VIP,可以去優先窗口。


  “謝謝。”夏為拿了藥進電梯。


  都是些消炎和活血化瘀的藥,還有外用塗抹的祛疤膏,夏為大致翻看了一遍,不由聯想到了楊亦遵手掌上的疤痕。已經落下一道舊傷了,這回又添一道新傷,那麽深的口子,多半又會留疤吧。


  “……隻有那孩子不肯,自己帶人去江裏找了幾天幾夜,最後才在下遊找到遺體。他的手也是那時候弄傷的……”夏為腦中不斷回想著錢頌的話,深深地歎了口氣。


  電梯門開,他像是終於做出了決定,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努力調整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來,邁出電梯。


  回來得比預計的時間早,敲門時,房間裏有人說話,是楊亦遵不知在跟誰打電話。


  “……的確像,但也不像。”


  夏為敲門的手陡然僵住。


  “嶽木心慈,不懂算計,更別說去傷害誰。”


  夏為的笑容淡下來,後退了一步,轉身走了。


  房間門被敲響,楊亦遵扭頭,見到蘇景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


  “楊總……”


  “怎麽是你,夏為呢?”


  “啊?沒看到啊。”蘇景懵了一下,很快又急著告訴他,“楊總,蘇伊……蘇伊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楊亦遵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親自抽了手上的針,拿起外套往外走,路過谘詢台時,他給站在那裏的小護士打了個招呼:“如果有人來找我,告訴他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找輛車送他回去。”


  “好的,楊先生。”


  蘇伊回來,十有八九是查到了有關嶽木的消息,一想到這個,楊亦遵一秒鍾都坐不住,急急忙忙開著車就回去了。


  他沒有回公寓,而是去了他母親留下的一棟老宅子,剛停好車,老遠就聽見一個大嗓門在餐廳叨叨。


  “豆腐乳啊,沒有豆腐乳怎麽吃飯,沒有?有老幹媽?行行,老幹媽也湊合,快給我來點兒,嘴裏都淡出鳥來了……”


  楊亦遵推門進去,就見一個胡子拉碴的年輕男人穿著件破破爛爛的夾克坐在餐桌旁吃飯,他腿上打著石膏,臉上也掛了彩,身上還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味,整個人像是從鯡魚罐頭廠剛下班回來的。


  一邊的廚嫂都不敢靠近他,生怕他身上有虱子似的,拿著一瓶老幹媽躲得遠遠的。


  “別鬧了,好好吃飯。”楊亦遵開口道。


  蘇景忙走過去,接過廚嫂手上的東西,順便讓她進裏屋去了。


  “哎喲,老楊,我可想死你了。”蘇伊含著飯,邊說話邊噴菜汁。


  “正常點,”楊亦遵卻沒笑,“不想吃就開始說情報吧。”


  “我去,你是不是人啊,我差點兒命都沒了,好不容易逃回來,你連飯都不讓我吃飽。”說著,蘇伊可憐兮兮地抬了下傷腿,“看看,被你那個四叔一槍蹦的,忒不是個東西。”


  “他們持槍?”楊亦遵皺眉,“你幹了什麽?”


  “老子什麽都沒幹好嗎,莫名其妙就開火了,”蘇伊想起來就憤憤不平,“五個黑人,突然冒出來,對著老子就射,還好老子跑得快。”


  楊亦遵眼神一凝:“你先吃飯吧,洗完澡再詳細說,蘇景,你幫他收拾一下。”


  等蘇伊吃飽飯洗了澡換上幹淨衣服出來,楊亦遵差點一陣恍惚,以為出來的人是蘇景。這兩人是雙胞胎,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隻有身材不同。蘇伊的肌肉更紮實一些,顯得人高馬大的,相比之下,蘇景就文弱多了,像隻營養不良的小雞仔。兩兄弟一文一武,都是楊亦遵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所以,你到底查到了什麽?”已經很晚了,楊亦遵毫無睡意,坐在沙發上看對麵的蘇伊拆一包薯片。


  “這個人,你讓我查的,”蘇伊順手從一旁的破爛夾克裏掏出一張照片,甩給楊亦遵,“他應該是嶽木的弟弟。”


  這是一張邊框已經卷起的證件照,看起來才拍沒多久,照片上的人模樣周正,唇邊帶著一絲柔和的笑意,是個很溫雅的年輕人。


  “怎麽證明?”楊亦遵看起來並不意外。


  “我拿到你給我的照片後,先是去打聽了療養院的消息,結果不出意外,毫無所獲,那家療養院三年前突發了一場大火,什麽都燒幹淨了。但是,我幸運地打聽到了以前在那兒工作過的一個老護工,我把照片給她看了,她點了頭,認出這個人就是之前在療養院裏待過的一名病患,不過她不知道名字,隻知道床位代號。


  “根據她提供的消息,這人七周歲的時候出過一次車禍,一直沉睡不醒,後來被家裏人送來治療,但是也沒什麽起色。我算了,他車禍的時間,和嶽木家裏出事的時間,是完全吻合的。應該可以確定,就是這個人。


  “但是有一點對不上。”蘇伊疑惑道,“據我說知,三年前那場大火,火勢非常急,好幾個健全的護工都沒逃出來,他一個植物人,理論上是不可能存活下來的。所以,要麽有人幫他,要麽……他那時候其實就已經醒了。”


  楊亦遵眉頭皺得很深,很久才問:“你的傷是怎麽弄的?”


  “說起這個就來氣,你那個四叔,他是不是有毛病,”蘇伊氣憤道,“我不過就是去療養院的遺址參觀了一下,打聽打聽一些以前的情況,他竟然派人槍擊我,害我躲起來養了一個多月腿傷才逃回國。”


  “你怎麽知道是他的人?”


  “我懂他們的暗號,老子搞情報這行多少年了。再說了,我一個黃種人,那邊一個人都不認識,能有誰派五個人來搞我?”


  楊亦遵揉了揉眼,神情十分凝重。


  “還有,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蘇伊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怪異,瞥了眼楊亦遵,才道,“你爹那個療養院,好像有點兒邪門。”


  楊亦遵盯著他,沉聲道:“你想說什麽?”


  “我懷疑,嶽木的死,可能沒那麽簡單。”


  夜深人靜,一旁的蘇景猛地打了個寒顫。


  房間裏沉默片刻,楊亦遵忽然低頭把臉埋進手掌裏:“我知道。”


  “你知道?”蘇伊大驚,“那你還讓我去查……”


  “他不是溺亡,”楊亦遵的聲音有點哽咽,“他是死於內髒破裂,很嚴重的內傷。”


  “你……”


  “別說了。”


  內髒破裂,腹腔積血,嶽木那麽怕疼的人,那該有多疼?這麽多年來,楊亦遵一直不敢去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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