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哢——”
莫森導演點點頭,宣布道:“大家休息一小時。”
四周的人頓時鬆了一口氣,紛紛往休息區走,莫森單獨留住了夏為:“小夏,你過來一下。”
知道導演這是專門要留人談話,周圍的工作人員都識趣地避開了。
天熱得很,莫森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抖了兩根出來,遞給夏為一根:“你對林木這個角色是怎麽理解的?”
夏為輕聲謝絕,想了想說:“溫順,隨和,算善良,但太軟弱了。”
莫森“唔”了一聲,叼著煙眯起眼,看向夏為:“軟弱嗎?你說到這個詞的時候好像很不甘心。”
夏為輕輕一怔。
“我在你眼裏可沒看見軟弱。”莫森語氣裏聽不出情緒。
夏為捉摸不準莫森的意思,一時舉棋不定。
“喏,你來看。”所幸莫森沒打算跟他兜圈子,走到攝像機前坐下,指著回放說,“說實話,你的確是個很有天分的演員,我完全能理解楊總為什麽會極力推薦你,你的演技很自然,對角色的理解也很到位,這符合他的要求。但有一點,你的眼神不對,你自己看看,感覺一下。”
夏為盯著回放裏的自己。這一段演的是兩個人初次確認師徒關係,台詞和表演都挑不出毛病,管清溪雖然也是新人,但明顯是做過功課的,而且他到底是科班出身,對鏡頭的運用很熟悉,兩個人的表現都算可圈可點。夏為盯著鏡頭裏的自己,在視野切換為兩人對視的一個臉部特寫時,發現了問題。
“怎麽樣?”
“太……尖銳了。”夏為如實道。
“是的,而且我覺得不理解,大多數情況下你的表現都很出色,包括你和戲中飾演第三者的於柳對戲時眼裏都沒有這種鋒芒,但和自己的學生楊櫟對戲時,卻帶上了這種東西。”莫森話鋒一轉,銳利的目光掃向嶽木,“你是和管清溪有什麽過節嗎?”
夏為本來都捏了一把汗,聽到這句話卻莫名其妙地抬起頭。
“你記住,你演的是林木,不是你自己,不要把個人情緒帶進戲裏。”
原來莫森是以為他們兩位演員私下有什麽矛盾,這才導致對戲時眼神不對,夏為知道這是個誤會,但他並不打算解釋,點點頭應了。
周圍的人開始分發盒飯,一天中隻有這會兒是最熱鬧的。夏為在烈日下沉默了很久——原來自他重生以來,楊亦遵每次看他的時候,麵對的就是他這樣的眼神嗎?
“夏為,你發什麽愣。”遠處一個年輕小夥遞過來一份餐盒,“給,你的。”
“謝謝。”夏為心不在焉地接過,找了個角落,一邊看劇本,一邊往嘴裏扒。
為了縮減拍攝周期,導演並沒有按照劇本的時間順序進行拍攝,而是根據天氣和環境,將故事打散了拍,再用後期剪輯。這種方式對幾個新人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他們需要隨時根據劇情調整自己的狀態,通常一天的戲拍下來,幾個人都累得叫苦不迭。
下午的戲,主要出場人物是於柳和夏為,兩個人相約去吃火鍋,遇到了正與人發生爭執的管清溪,至此,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
本來不是很複雜的戲,夏為拍到一半,忽然覺得肚子不太舒服。他強忍著拍完一條,抓緊時間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又接著趕下一條。等他軟著腿回到工作場地,這才回過神來,中午的飯似乎有問題。
想到這裏,夏為在四周掃了一圈,正好看見中午給他遞盒飯的年輕人躲躲閃閃地上了於柳的保姆車。
鬧肚子是件尷尬又無可奈何的事情,一次兩次情有可原,次數多了多少有些耽誤進度。很快底下有工作人員開始不滿,莫森雖然沒說什麽,但那臉色顯然也是不好看的。沒辦法,夏為隻好強打精神,讓化妝師給他多補了一點粉,硬撐著把戲份完成了。
晚上,夏為因為脫水去打了一針,回來時路過於柳的房間,聽見裏麵的人在說話。
“……他算什麽東西,敢搶我們柳哥的角色,不給點教訓他,他還當我們柳哥好欺負。”
“就是,一天到晚裝什麽逼,看著就煩……”
房門沒關,幾個人正坐在床上打牌,是於柳的兩個助理和經紀人。
於柳坐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似笑非笑,瞥見門外的夏為,臉色變了。半晌,又掛上了另一種微笑,走出來對夏為關切道:“你今天沒事吧?”
夏為平靜地看著他,沒說話。
“真不好意思,是我助理的疏忽,拿錯了飯盒,我已經扣了他半個月的工資,相信他不會再犯了。”於柳道,“你要不要緊,我房間裏有藥,要不給你送一些?”
自己的人傷了別人,扣自己人工資有什麽用,對夏為有一毛錢的好處嗎?
“管好你的狗。”夏為也不客氣,說完轉身就走了。
“操,他什麽態度,我……”
“行了,少說兩句。”
來劇組之前,夏為沒少從管清溪嘴裏聽說這個行業的齷蹉麵,但他沒想到,真有人能把針對做得這麽明顯。
這幾天熱得反常,演員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幾乎要中暑。下午開工前,於柳的助理抱了一箱進口飲料過來,給在場的工作人員一一分發。
“來,冰的,消消暑。”
輪到夏為的時候,他刻意多給了一瓶,眯著眼笑道:“夏哥,來一瓶?”
夏為理都沒理,轉去看莫森給即將拍攝的中年演員講戲。
“一會兒,這個煙灰缸要這樣扔過來,不要拋,要砸,這個細節注意一下。”
中年演員掂了掂手中的東西:“有點兒沉啊,真砸?”
一旁的道具師正在收拾東西,見狀直笑,解釋說:“沒事,這是道具,視覺效果誇張,其實不疼的,砸到人臉上就散成粉末了。”
中年演員點點頭,看了眼夏為,歉意道:“咱們爭取一次過吧。”
這一幕是劇裏的一個小轉折,因為上司對夏為飾演的林木不滿,兩人引發了衝突,使得後來的楊櫟在心疼之餘,終於察覺到了自己對林木不同尋常的心思。
夏為對這一幕並不陌生,上輩子他也被人這麽砸過一回,但可能恰恰就是因為有過經驗,真正進入表演,當東西砸過來時,他下意識躲了一下。
“哢——”導演喊了停,“不要躲,克服一下,被砸是突然的,你根本不知道對方要砸你,所以不要有防備。”
夏為抿嘴,點點頭。
這一條隻能重來,中年演員演技非常好,簡直把一個陽奉陰違、脾氣暴躁的蠻橫上司演活了,砸人的時候也沒省著力,完全是對待仇人的勢頭。
為了保證鏡頭的效果,夏為按照導演說的,當煙灰缸朝他砸來時,他動也沒動,筆挺地站著。
“嘭”一聲令人揪心的悶響,夏為隻感覺額頭上一陣劇痛,整個人被砸得晃了晃,接著眼前一陣濕潤,什麽溫熱的東西順著皮膚流了下來。
“我的天,這是怎麽回事?!”
“快,快叫醫生!”底下有人在驚呼。
“夏為,你怎麽樣?”有人衝上來扶住他
夏為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捂著額頭說不出話,眼前陣陣發黑,剛剛砸在他額頭上的根本不是什麽道具,那是真的煙灰缸,道具被人掉包了。
鮮血瞬間流了滿臉,夏為睜不開眼,使勁抹幹淨了眼眶周圍的血跡,眯起一條縫,就看見於柳站在不遠處,陰鷙地看著他。
當天下午,夏為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檢查完,給他縫了十幾針。這事兒不算小,莫森暫停了拍攝,叫來了當時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一一盤問,調查事情的起因。
留下來陪夏為縫針的是實習生江雨,她看著夏為的傷口就直愁眉。
“這下正好,接下來都不用做假傷口了。”夏為逗她。
“你還說笑,不疼啊。”江雨板起臉。
“疼啊,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夏為笑道,“其實我挺怕疼的。”
“知道怕疼,怎麽不找替身?”江雨嗔怪,“演員的臉是最金貴的,一丁點瑕疵都會造成很大的損失,好多明星還給自己的臉上保險呢。你才二十歲,這就留下疤痕了,以後可怎麽辦啊。”
夏為輕輕笑了,感激地收下了她的好意:“我沒打算當一輩子演員,我隻想演好這一部戲。”
一天的會議結束,楊亦遵在後座閉目養神,蘇景開著車,在前麵問了好幾句,他才回過神來:“什麽?”
“這兩天沒有會議,您有什麽安排嗎?”蘇景擔憂地瞥了眼後視鏡。
楊亦遵臉色很差:“什麽時候出結果?”
“下周一。”
這段時間連軸轉,每天要應付形形色色的人,楊亦遵幾乎沒有休息過,又趕上換季,溫度時高時低,人有點感冒。他身體一向好,也就沒把這小病放心上,沒想到熬了幾次夜,不小心發起了低燒,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
“需要去拜訪一下那邊的人嗎?”
這次競標雖然正規,但大環境擺在那裏,很多事情不做不行。光蘇景知道的,幾個競爭對手都沒少在底下做小動作,他們什麽都不做,反而顯得怠慢了。
楊亦遵聽完,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搖頭道:“劇組那邊怎麽樣了?”
“大致順利,”蘇景斟酌著用詞,“有件小事,夏先生受了點傷,劇組那邊開除了一位道具師。”
“嚴重嗎?”
“應該不嚴重,聽說並沒有影響進度。”
“拍戲受傷,這種事也正常。”楊亦遵反應淡淡的。
蘇景這才安下心來,他就怕楊亦遵又發脾氣,每次涉及到夏為的事情,楊亦遵的脾氣都有些捉摸不定:“今天劇組裏還有人來問了夏先生的合同裏有沒有保險,他這次受傷,在額頭留了道疤,可能會涉及到賠償問題。”
“額頭?”楊亦遵忽然坐直了。
蘇景一愣:“是的。”
楊亦遵皺眉:“去看看。”
兩座城市離得不算很遠,但到的時候也已經是半夜了。
天熱,夏為因為傷口原因,沒辦法洗頭,整個人都無比焦躁,靠在樓道的欄杆上吹風,順便嚼根煙絲解悶。
他額角貼著一塊敷料,因為疼痛,這幾天都沒睡好,眼睛下掛著濃厚的黑眼圈。不幸中的萬幸是,最近幾場戲正好需要這樣的狀態,他連妝都不用化。
楊亦遵本來打算明天一早直接去片場,沒想到剛下車,抬頭就看見欄杆旁站著一個無所事事的傷患。
兩個人很默契地對上視線,半晌,楊亦遵上了樓。
“您怎麽來了?”
“過來看看進度。”楊亦遵走到他麵前站定,天氣炎熱,才幾步樓梯,他額頭上就出了一層汗。
“哦,導演應該睡了。”夏為用餘光迅速打量了一下楊亦遵,“天熱,我送您回房。”
酒店被包下的時候,專門留了兩間套房,以備接待上級使用,夏為到前台領了房卡,和楊亦遵一起上了樓。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走廊裏燈光晦暗,誰也沒有先開口。
“501,這間。”夏為替他刷開房門,房卡放進插槽裏,開了燈,接著轉身讓開路。
楊亦遵站在門口沒有動,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
“怎麽了?”夏為被盯得不自在,果斷抬頭直視回去,“是要叫宵夜嗎?”
他話剛問完,楊亦遵抬起手,作勢要摸他的傷口。
夏為立即後退了一步,他得承認,他都不是受了驚嚇,而是他怕疼,這幾天睡覺他都不敢壓著,更別說拿手碰了。
楊亦遵的手懸在半空,也沒有收,就這麽直愣愣地看著,好像入定一般。
氣氛充斥著壓抑,夏為很快喘不過氣來,許久,四處亂瞟的目光落到楊亦遵的手上,眼神變了:“你的手怎麽在抖?”
楊亦遵這才回過神來似的,挪開緊盯著他的視線,垂下胳膊:“沒事。”
夏為看著他失落的模樣,莫名一下子就心軟了,捏住他輕微發抖的手,大拇指摁在掌心給他輕輕按壓,以減輕痛苦。
楊亦遵是個很討厭被陌生人觸碰的人,夏為原以為他會甩開他,結果沒有。他就這麽直直地站著,任夏為在他手掌上揉捏。
這不是夏為第一次看見楊亦遵手上的傷口了,縱使隔了這麽久,他依然對這可怖的傷痕感到心驚,想了想,試探著問:“它……怎麽弄的?”
楊亦遵翻開手掌,如同看待死物一般瞟了眼上麵的疤痕:“神經壞了。”
夏為猛地一怔,手指握緊了:“你沒知覺?”
楊亦遵搖搖頭。
“怎麽會……”夏為難以置信般,雙手把他的手掌捧起,反複按壓了幾個穴位,眼裏全是震驚,“這是……這是怎麽弄的,怎麽會這樣,你還這麽年輕,身上怎麽能留這樣的傷?”
楊亦遵輕輕把手抽回:“為了找一個人。”
夏為腦中嗡一下,霎時一團亂麻,他知道,他已經有些失態了。這種時候是很容易露出破綻的,聰明的話,現在他就應該馬上離開,回自己的房間去。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這一刻,心中還是某種情緒占了上風,夏為低聲說:“那個人,比你的手還重要嗎?”
“他比我的命都重要。”楊亦遵看著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