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男的怎麽了?”楊亦遵聞聲走來。
此時若是換個敏感的人,一定會從楊亦遵這句話裏聽出異樣,再聯係他們過往互動中的種種痕跡,是很容易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
可惜嶽木不是,一方麵他實在是太忙,事情又多又雜,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抽不出時間關照一下自己那貧瘠的感情世界。另一方麵,他自己也有意在回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嶽木是自卑的,三年前那場意外,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自責、恐懼、懊悔……三年來,這幾種情緒一直折磨著他,讓他不敢再對“親密關係”這玩意兒有什麽奢望,親情都如此,更遑論愛情這種連血源實質都沒有的東西。
楊亦遵看著嶽木捧著粥高高興興上樓的背影,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也許,是時候下一劑猛藥了,他可沒打算真的跟嶽木當一輩子師徒。
晚上慣例要加班,楊亦遵趁嶽木下去買晚飯的空擋,放了本雜誌在他的桌子上。這是一本國外的期刊,熱衷於討論社會熱點問題,宣揚解放天性,整體風格偏向於浪漫自由派。這一期的主題是同性愛,封麵拍得十分大膽,直接放了兩個側躺的裸男。
嶽木提著一碗麵條上來,果然第一眼就看見了雜誌。
楊亦遵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拿報紙遮住臉,偷偷觀察嶽木的表情。這麽露骨的封麵,除非嶽木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無動於衷。他都想好了,隻要嶽木拿著雜誌來問他,他就跟他攤牌。
哪知嶽大仙不按套路出牌,揚起雜誌在周圍一圈問:“這是誰的?”
加班狗們喪屍一般齊齊抬起死魚眼,搖搖頭,又喪屍一般垂了下去。
“沒人要啊?”嶽木嘀咕了一句,慢吞吞地把雜誌鋪開,麵碗往上一放,直接墊著吃飯了。
楊亦遵:“……”
新一期的主題是音樂,原本組裏安排了一位員工去博物館收集古代編鍾的資料,沒想到他老婆突然早產,請了兩周假。嶽木隻好臨時頂替上去,周末帶著楊亦遵開車去了博物館。
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是位年輕的女博士,嶽木又犯了學曆病,追著人家問東問西,看得楊亦遵頻頻皺眉。
“今天效率好高,多虧你了,我原本以為至少要一整天才能整理完。”
“沒事兒,時間還早,要不你們再到處逛逛?”
“這附近有什麽好玩兒的地方嗎?”
“有啊,從這邊出去走五公裏,那裏有個歸寧寺。”女博士給他們指路,“拜佛求平安,求事業,都挺靈的。”
嶽木來了精神:“給家人求健康靈嗎?”
“靈著呢,”女博士說,“不過啊,你求什麽都行,可千萬別求姻緣。”
“為什麽?”
“你沒聽說過嗎,歸寧寺怪得很,別說求姻緣了,傳說隻要情侶一起去了,回來都要分手的。”
嶽木樂了:“還有這個說法?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一旁的楊亦遵臉上閃過一絲焦躁,神色不定地打斷他:“要下雨了,別去了。”
“下雨?”嶽木抬頭看了眼晴空萬裏的藍天。
“走,”楊亦遵拉著他上了車,下達指令,“回家。”
回來的路上,嶽木本來想開車,被楊亦遵強烈拒絕,把他拎到了副駕駛。
“還嫌棄我了……”嶽木不滿地嘀咕。
楊亦遵無言以對。
這車大約也是個抖M,不挨嶽木的罵它還不樂意,楊亦遵開了沒幾公裏,車子不滿地發出了警報。
“糟了,昨天誰用了車,也不把油加滿。”嶽木看著指示燈,算了算,“回去四十公裏,我們開不了這麽遠,得找個地方加油。”
楊亦遵低頭查地圖,嶽木想起來了,提議道:“歸寧寺裏是不是有個自助加油站?咱們往回開吧。”
“不行!”楊亦遵想都沒想就打斷他。
嶽木愕然,望著楊亦遵:“你怎麽了,今天怪怪的。”
想到自己今天跟女博士交流了一天學術,沒怎麽理會楊亦遵,嶽木以為他是受了冷落在鬧脾氣,無奈一笑,安撫道:“好啦,今天忽視你了,不過也都是為了工作嘛,別放在心上,我回去補償你?帶你去吃好吃的?”
楊亦遵皺眉:“別去。”
“為什麽?”嶽木奇怪。
“反正別去。”
兩個人坐在車裏悶聲不吭,嶽木的目光在楊亦遵別扭的臉上遊離一圈,心中閃過一絲異樣,半晌恍然大悟:“你該不會是信了歸寧寺的傳說了吧,怕我倆掰了?”
楊亦遵像是被說中了心思似的,臉色頓時一言難盡。
嶽木哈哈大笑:“放心吧,我跟你是師徒,又不是情侶,你怕什麽?”
楊亦遵卻沒笑,定定地看著他。
“你這傻……”嶽木被他認真的眼神看得發毛,笑容漸漸淡下來。
“如果我沒把你當師父呢?”楊亦遵開口說。
如果不是師徒,那還能是什麽呢,楊亦遵確定,這句話的含義,嶽木是能聽懂的。
果然,嶽木愣了兩秒,接著,臉色漸漸變了,腦子仿佛遭受了什麽重擊,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樣。
楊亦遵看著他表情一點點變得僵硬,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
接下來的路程,嶽木一句話也沒說,沉默著回了家。下車時,楊亦遵想叫住他,開口的一瞬間又被一陣無力感壓了回去。
果然還是太突然了吧,他懊惱地想,也許不該這麽心急,應該循序漸進,徐徐圖之,一步一步把他吃進嘴裏。嶽木是隻膽小的綿羊,太冒進的話,會把他嚇跑。
與楊亦遵的消沉不同,嶽木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仗一樣投身到書櫃裏翻書。
他記得很多年前,有人給過他一本心理學方麵的書,他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不顧滿地的淩亂,就地一坐,迅速翻到裏麵的某一頁——鑒定自己的直彎。
第一條,也是最直接的一條,性幻想。
天地良心,嶽木作為一條單了二十八年的單身汪,平時別說性幻想,就是連自我紓解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他竭力穩定情緒,調整好心情,按照書中所說的,先試著想象了一下男同事。某幾張熟悉的臉被帶入,嶽木才剛剛閉上眼,立刻渾身一抖地睜開了,被雷得外焦裏嫩。
“不,不行,絕對接受不了……”嶽木雙手捂住臉,深吸一口氣。
第二步,就是將這個人換成楊亦遵。
嶽木從指縫中抬起眼皮,失神地望著書上的文字,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一些不相幹的畫麵在腦中逐漸浮現:楊亦遵對他笑,楊亦遵用手撫摸他的額頭,楊亦遵把高燒昏迷的他抱上沙發……
心忽然一下子踏實了,緊接著,嶽木的頭皮卻麻了。他驚異而惶恐地發現,對於楊亦遵,他不僅不排斥,還有那麽點期待,他隨便想象了一下某個限製級畫麵,自家小兄弟甚至毫無節操地硬了一下。
晴天霹靂般,嶽木石化了。
中學的時候他發育慢,個子比一般男孩子瘦小,加上性格低調,在人群中基本沒什麽存在感。那個情書如雪片般紛飛的年代裏,連班上毛病最多的刺頭都能收獲女孩子的愛慕,他作為班幹部,卻硬是保持了初中加高中六年零緋聞的輝煌戰績。
上了大學之後,個子倒是長開了,可他一直忙於學業,對周遭種種曖昧視而不見。據說曾經有個女孩子連著給他帶了一個月的早餐,嶽木到現在都沒記住她的臉,就記得她當街大罵了一句“人如其名,就是塊不解風情的爛木頭”後憤而離去的背影。
再往後,他家裏便出了事,平日裏隻想著多賺點錢給夏為,對於愛情就更沒什麽想法了。
就是這麽簡簡單單的成長經曆,讓嶽木已經習慣了過無欲無求的生活,他一直以為,他應該會單一輩子,或者到了合適的年紀,接受師父師姐的安排,找個人相親結婚。他怎麽也沒想到,在這條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路上,會半路殺出一個男人來把他劫走,而且這個人,還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小徒弟。
“造的什麽孽啊……”他痛苦地抱頭。
經過一整晚的輾轉反側,嶽木決定,他要像遭遇了孩子早戀的家長一樣,采取回避式冷處理。該上班上班,該工作工作,公私分明,權當那天在車上什麽也沒聽見。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畢竟比楊亦遵年長,雖然沒談過戀愛,但他對感情是絕對負責的。他深知一段關係一旦確定,那就是一輩子的事,絕沒有由著私欲廝混幾天再拍拍屁股走人的道理。正是這份慎重,讓他不敢去輕易回應。
嶽木總覺得楊亦遵年紀還是太小了,隻是一時走岔了路,他才二十一歲,剛剛從學校裏畢業,大好的青春才剛開始。沒準兒是初入職場不適應,而自己又恰好幫了他許多,讓他產生了一種愛慕的錯覺,等再過一段時間,等他經曆得多了,興許就想明白了。
楊亦遵除了有事沒事老盯著他,盯得他渾身不自在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別的表現,甚至還和以前一樣,定時給他帶早點。
隻是嶽木自從知道這小子的心思之後,每天看著這早點,都覺得無比牙疼。
那天,兩個人同時來上班,剛好在前廳碰上了。楊亦遵提著一碗肉粥和一盒小籠包,看見嶽木來了,刻意在樓梯旁等了他一會兒,等他走近了才遞給他,溫柔道:“小心燙。”
當著別人的麵,嶽木不好拒絕,隻好接了。
目睹全程的前台姑娘笑得和花兒似的:“嶽老師,要不是因為你是男的,我也懷疑他是不是在追你啦。”
嶽木:“……”
他今天流的淚,都是前幾天多嘴的口水啊!
很快到了單位裏組織旅遊踏青的時間,今年上麵撥了一筆錢,給組裏所有人報了個兩日遊。嶽木一向不愛摻和這些事,以趕任務為由推掉了自己的名額,待在辦公室加班。
走之前的一晚,楊亦遵幫他整理資料,嶽木從繁複的文件裏抬起頭來,發現楊亦遵趴在他旁邊的桌子上補覺。
這幾天忙,楊亦遵為了幫他分擔任務,幾乎沒怎麽休息,那張白皙英俊的臉上黑眼圈都重了幾層。
夜深了,屋外已經沒了人,四周安靜得隻剩下時鍾滴滴答答的聲音。嶽木長久地注視著楊亦遵的側臉,心裏一點點軟了下來。一鼓作氣建立起的防禦線齊齊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細密密的心疼和愧疚。
他其實心裏很難過吧,嶽木想,像是發生了共振,自己心裏也堵得慌。
初春的天,夜風很涼。嶽木起身關了窗,又拿了件自己的外套給楊亦遵蓋上,隻是輕微一動,沒想到把人給弄醒了。
“醒了?”嶽木尷尬地收回手,強裝鎮定地拿了水杯去接水,“回家睡吧,這裏冷,小心著涼。”
楊亦遵揉了揉眼,摸到肩上的外套,明顯愣了一下。
飲水機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嶽木的叮囑聲被混淆得模糊不清:“明天要出去玩兒,回去記得收拾換洗衣物,早晨不要遲到。”
“我幫你留了位置,”楊亦遵遲疑地抬頭,“你……去嗎?”
嶽木避開他的目光:“不去了,好多事要忙呢。”
楊亦遵眼裏的失落一閃而過,但很快又笑起來:“那算了,下次再一起。”
“快回去吧,很晚了。”嶽木說完,刻意沒去看他,坐下來埋頭寫文件。
外麵又起風了,嶽木垂著頭,對著文檔看了十多分鍾,什麽都沒看進去。他轉過頭,楊亦遵已經離開了,椅子空蕩蕩的。
真的回去了,心裏卻一陣失落,嶽木把臉埋進臂彎裏,長出一口氣。
他有種感覺,他覺得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