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會議室靜得落針可聞。


  “連續虧損兩年,新媒體的衝擊不可小覷,毫無疑問,純紙媒的傳統模式如今已經不順應市場,我還是建議明年取締《青檬》這個版塊。”


  “據我從其他報社了解到的情況,除了政府扶持的那兩家,別的幾乎都在虧損,我們作為傳媒行業的領頭人,理當走在前麵,做出表率。”


  “楊總,您怎麽看?”


  說話的是裴海,光鑫集團的董事。


  會議室裏的目光頓時聚集在了會議桌的另一端,那裏坐著一個男人。


  楊亦遵終於撩起眼皮,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虧了多少?”


  他許久未說話,嗓音略微低啞,在這沉悶的會議室裏,酥得人嗓子有點發癢。


  底下有人報出一個數字。


  楊亦遵點點頭:“虧著吧,接著說。”


  裴海勉為其難地笑了下,似是無奈,轉頭對一旁的矮個兒男人道:“下麵請薛總匯報一下影視劇的項目進展吧。”


  會議未開完,楊亦遵提前離場。


  “裴總今年這是第三次提出要把《青檬》踢出去了。”助理蘇景按下電梯。


  楊亦遵表情淡淡的,好似沒聽見。


  蘇景瞥了他一眼,暗自在心裏一數,可以的,今天會上好歹說了四句話——“開始吧”、“虧了多少?”、“虧著吧,接著說”、“你們繼續”。


  比上一次強多了。


  “明天海選第一天,”蘇景快步跟上他出了電梯,“要排出時間觀摩嗎?”


  “不用。”


  都在意料之中,蘇景點頭,上前護著楊亦遵的頭給他開了車門。


  車子駛出地下停車場,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天尚且蒙蒙亮,夏為已經在鏡子前穿戴整齊。


  “管家婆!”他邊收拾背包,邊衝樓下喊了一聲。


  樓下沒人應。


  他拿上單肩包,換好球鞋,出門時瞥見桌上一張過期的報紙,頓了一下,順手揉成團,扔進了垃圾簍裏。


  剛拉開卷閘門就嚇了一跳,一個小女生抱著一隻泰迪犬蹲在門口,抬起頭來,看見夏為,微紅的眼睛亮了亮。


  夏為下意識倒退兩步,兩手做出一個防備的姿勢。


  “我的狗……”


  夏為緊盯著她懷中的狗,勉強擠出一個笑:“是狗病了吧?老板還沒起,你再等一會兒。”


  說完,他遠遠繞開她,長腿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騎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灑進巷子,夏為騎著車在微風中穿行而過,簡單的白T恤配牛仔褲,說不出的青春洋溢。


  “話說這次演員海選,嘖嘖,你們是沒看見,報名的隊都排了整整三條街了,那陣勢——哎,小夏,今天這麽早就去送貨啊。”


  夏為按住刹車:“今天不送了。”說完跳下車,揀了張幹淨的桌子坐下,“來碗鹹豆花。”


  早點鋪的趙老板五十出頭,長得肥頭大耳,廚藝不怎麽樣,但一雙嘴皮子那是說評書的料。每天早晨六點半準時開場,上至國際時事,下至坊間秘聞,隻有你聽不完的,沒有他不會講的。


  住在這片筒子樓裏的沒幾個是有錢人,很多人早上喜歡來這兒吃一碗味道不怎麽樣的餛飩,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講最近的八卦新聞,也算是樂事一件。


  “快說啊老趙,後麵怎麽了?”


  “嗨,別急啊。”趙老板盛了一大碗豆花,十分不走心地放了兩勺白糖,端給夏為,接著講道,“話說那光鑫娛樂的老板,你們知道是誰嗎?”


  夏為麵無表情地用小勺把那片沾了白糖的豆花舀開。


  “不是叫楊光鑫嗎?”


  “看你們這信息落後的喲,”趙老板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楊光鑫三年前就得癌症死啦!現在的老板,就是他當年那被逐出家門的兒子——楊亦遵!”


  夏為抽了隻劣質的一次性筷子,將豆花攪渾,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皺了皺眉。


  糖還是太多,甜得發膩。


  “我覺得光鑫現在發展得挺好的啊,我去年買的股票都漲好幾倍了,他兒子還挺能耐,當年怎麽就被逐出家門了?”


  趙老板神秘一笑:“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知道嗎,中國有句古話,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楊亦遵什麽都好,卻獨獨在一件事上犯了老爺子的大忌……”


  夏為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老板,收錢!”


  “哎,兩塊。”


  錯身時,趙老板接過兩個鋼鏰,才想起來:“明天給我家送兩箱啤酒唄?”


  夏為跨上車,笑了下:“工作我辭了,以後都不送了。”


  每個城市都有一棟標誌性的建築,它可能不是最新最高的,甚至不是那麽顯眼,但一定是當地居民一提起就會立刻在腦中構建出周邊地圖的。光鑫大廈就是這樣一個存在,曆久彌新,不可撼動。


  楊家老爺子前半生從政,後半生從商,一生縱橫商政兩界,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人已經去世三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廈和廣場依然發展蓬勃。這兩年經底下人運作,廣場麵積足足比以前擴大了兩倍,快趕上好幾個足球場了。


  海選報名點就設在廣場上,此刻滿滿全是人。


  夏為緩慢地騎著車從人群中穿過,看見排隊的年輕男女臉上寫滿了鹹魚翻身的白日夢。他看了一陣,漸漸厭了,調頭走人。


  人還沒擠出去,身後的人群忽然一陣推搡。


  夏為的車被一個女孩兒撞了一下,他忙單腳撐住,女孩兒已經推開他跑了出去,趴在欄杆上張望。


  遠處開過來一輛黑色路虎,車速飛快,他聽見周圍有人在小聲議論,語氣裏掩不住的興奮。


  “是那輛?”


  “是,就是那輛。”


  夏為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呼吸一滯。


  黑色的車身洗得發亮,後座車窗開了一條縫,勉強能看見裏麵有個黑色的輪廓。隻是一眼而已,他整個人都冷了下來,胸中仿佛燃燒著一團黑火,包裹在危險的皮肉裏,蓄勢待發。


  車裏的人動也沒動,漫不經心地撐著下巴,像是看見了他們,又像是沒看見。車影匆匆掠過,很快消失在了視野中。


  人群一陣唏噓,夏為低頭抿了抿嘴唇,努力鬆開握緊的拳頭,踩下腳踏板。


  晚上十一點,蘇景抱著一遝厚厚的資料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這幾天參加海選的名單都在這裏了,”蘇景放下資料,“按照您的要求進行了篩選。”


  “嗯。”楊亦遵簽完手上的文件,揉了揉手心。


  “又痛了?”蘇景瞥見,熟練地彎腰從櫃子裏翻出一管藥膏,“您最近太操勞了,梁老醫生已經催了好幾次讓您過去針灸。”


  楊亦遵沒理他,也沒接藥膏,靠在椅背上,緩緩摘下手套。這算得上是一雙非常漂亮的手,骨節分明,十指修長,因為常年不見光,皮膚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白。然而手心和手背那道駭人的疤痕實在太煞風景,一正一反,位置剛剛好,看著像被利器貫穿造成的。


  此時已近深夜,樓裏已經沒了人,四周都安靜得很,隻有蘇景在一旁整理資料,偶爾發出一點紙張翻閱的聲音。


  “電影學院那邊最近有合格嗎?”許久,楊亦遵打破沉默。


  “暫時還沒。”蘇景把簽完的資料收整齊,分好類,目光落到那疊海選名單上,頓了頓,小心地斟酌用詞道,“恕我多問,您花這麽多年去找,到底是想找一個什麽樣的演員呢?”


  楊亦遵瞥他一眼,低頭重新戴好手套,並未回答。


  停車場的電動門已經關閉了,保安室裏,管收費的老頭正躺在椅子上聽收音機,今天播的是京劇名段《春閨夢》。


  “料不想今日裏重尋鴛枕,喜相逢還恐怕是夢非真……”他一邊聽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唱幾句。


  窗子被人拍得砰砰作響,打斷了這一片難得的愜意,他不耐煩地探出頭,剛要開口罵,就看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兒站在外麵,一臉焦急地望著他。


  “大哥,我自行車被偷了,能幫我看下監控嗎?”


  這男孩子看上去年紀不大,穿著簡單的T恤和球鞋,皮膚很白,眉宇間帶著一絲柔和,是極容易讓人生出好感的長相。


  “怎麽回事兒啊?”保安問。


  夏為緩和了神色,懇求道:“下午我陪朋友來報名,就離開了一會兒,自行車就被偷了,這附近都找遍了,就是沒見著,大哥,幫個忙吧,我這車挺貴的。”


  保安聽罷,掃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開了門:“哪兒丟的?”


  夏為忙跟進去,他個子高,進門的時候差點撞到門框:“就在後麵那一片涼棚鎖著呢,十分鍾的工夫就沒了,下午六點多。”


  保安慢手慢腳地調出監控,順著時間線往後調。


  “就是這輛,您看。”夏為指著屏幕上的自行車道,“咦?怎麽沒了?”


  保安“嘖”了一聲,拍了拍變成雪花屏的顯示器:“估計是這兩天下雨受潮了。”


  “那、那怎麽辦?”夏為臉都白了,“這車是我借的,聽說要一萬多塊錢,要是找不回來……”


  保安想起來了:“大廈裏的監控也能看見這片區域。”


  大廈前門已經鎖了,兩個人從負一樓進去,那裏有部電梯,就這麽幾百米的路程,夏為已經和保安聊上了。


  “難怪我看您第一眼就親切,好多年沒聽過《春閨夢》了,小時候我爸常常放給我聽。”


  “難得啊,年輕人裏也有喜歡京劇的。”


  夏為笑著搖搖頭:“算不上喜歡,小時候隻覺得那張氏可憐,等了又盼,年複一年,好不容易盼得自己丈夫回來,結果卻隻是一場夢。而她日思夜想的人,早在軍前喪命,成了一堆白骨。”


  保安嘿嘿直笑:“不能這麽說,好歹人家夢裏還能破鏡重圓。”


  夏為低頭一笑:“回來的也隻是一個亡魂而已,沒有血肉的。”


  話剛說完,電梯門打開。


  對視隻在一刹那——那一瞬間,夏為感覺自己胸中的那團黑火砰的一聲炸了開來,火光衝天。


  “楊總,蘇助理。”保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兩位領導,神色一變,忙退到一邊,讓出路來。


  電梯裏的人沒有動,保安以為是位置沒讓夠,又伸手拉了拉夏為。


  蘇景站在電梯裏,一陣詫異,領導沒出,他不敢動,隻好試探道:“楊總?落下東西了嗎?”


  沒有人應他。


  蘇景好奇地探出頭,隻看見眼前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衝他一笑,緩步移到一旁:“不好意思,擋著路了。”


  空氣安靜了好幾秒,楊亦遵的目光從眼前的人身上移開,像是方才回過神來,抬腳快步走出了電梯,頭也沒回。


  “嘖,真倒黴,這麽晚還碰見大領導。”保安絮絮叨叨,“早知道走樓梯了,本來也沒兩步路,對了,你還不認識他吧,他就是我們公司的老板,楊——”


  “楊亦遵。”夏為接口,微微揚起下巴,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怎麽會不認識呢。”


  一路上,蘇景隔著座椅都能感覺出後座上那人散發出來的寒氣。


  “楊總……”蘇景忍不住問道,“您不舒服嗎?”


  楊亦遵垂著頭,聞言斜他一眼,那表情竟有些嚇人。


  “您的手……”蘇景驚愕。


  縱使戴著手套,也依然無法掩蓋那隻手明顯的顫抖。


  蘇景很快反應過來:“好幾年沒發作過了,要給您叫醫生嗎?”


  “沒事。”楊亦遵靜靜地看著那隻不自覺抖動的右手,如同看待一隻死而複生的怪物,沉聲道,“今天海選的檔案,發一份到我郵箱裏來。”


  蘇景很意外,馬上回複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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