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進入新課題以後,池懷音和季時禹都進入了忙碌而高壓的工作狀態。
就像曹教授說的那樣,季時禹進入工作狀態的樣子和平時完全不一樣。池懷音不願意輸給他,也加倍認真起來。
曹教授對這個課題十分看重,幾乎每天都會過來看他們的實驗進度。
現行的鋁電解法生產金屬鋁的最大缺點是能耗高,汙染大,操作條件惡劣。在當今能源普遍短缺的情況下,他們這次課題最大的目的,是能大幅度降低能耗,所以需要找尋更好的惰性電極材料設計新型電解槽。
一連好幾天,實驗並沒有什麽進展。
池懷音精神高度緊張的同時,也有些微的沮喪。這對目前的材料學無疑是一種挑戰。
倒是季時禹,明明沒進展,卻不急不躁的樣子,安慰著池懷音:“我們要找的惰性陽極材料,必須滿足抗高溫氟化物鹽和氧的腐蝕,同時還能導電,本來也很艱難,不斷的實驗,總能找到最好的。”
兩人正在尋思還能試驗什麽材料,曹教授就過來了。
“這次的課題難度比較高,北都有色金屬研究總院願意為我們提供幫助。”曹教授說:“那邊的科研條件比我們好,所以我們可能需要過去一段時間。”
“去北都?我們一整個課題組嗎?”
“我帶你們兩個去,你們是實驗材料的小組,最核心的。”
“這……”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池懷音有些驚訝,她幾乎是下意識就看向季時禹。
季時禹大約也沒想到需要去北都,本能問了一句:“要去多久?”
“一個多月的樣子吧。”
一個多月,隻有池懷音和季時禹去北都,這讓她的心情有些複雜。正當她還在猶豫的時候,季時禹已經先於她做出了回應。
“那我回去準備一下。”
……
係裏為他們買車票還需要時間,曹教授提前放了他們回去,這兩天不需要去實驗室了,回去準備行裝,等著去北都。
池懷音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一個多月去北都,沒有家人朋友,以後的日子就是抬頭季時禹,低頭季時禹。
她心事複雜地走回了宿舍樓。
宿舍樓下有一些男生在等著女朋友,有的男生剛來的,就對著宿舍的窗戶吼一嗓子女朋友的名字。
楊園在那些男生裏並沒有多麽獨樹一幟,可是池懷音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一臉狐疑地走進宿舍的大堂,果然沒等多久,就看到鍾笙正好從樓道下來。
池懷音的心情更複雜了。
季時禹為什麽會喜歡這樣的姑娘呢?
*****
季時禹不喜歡北方,尤其森城在南方,去北都的火車時間實在太長,他從來沒有去過北都。
這次趁著課題的關係,倒也算是長長見識了。
去北都之前,鍾笙提出請季時禹吃飯,這不僅讓季時禹意外,連季時禹整個寢室都意外了。
他去赴約的時候,都有些疑惑。
考慮到鍾笙的家庭狀況,季時禹有些吃不準鍾笙的用意,點菜的時候,隻點了一些餃子。
“你哪來的錢?”季時禹問。
鍾笙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看上去素淨又有氣質。她難得對季時禹笑一笑,淡淡說:“我沒錢,也能請你吃個飯,感謝一下這麽久了,你對我的照顧。”
聽到鍾笙這話,季時禹嘴角扯動,微微勾起一個弧度:“我期待的感謝,可不是這樣。”
對於季時禹的明示暗示,鍾笙已然駕輕就熟,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你還有兩年就畢業了,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季時禹拿起一旁的味碟,倒了一小盤醋,夾了一些薑絲置於其中,慢慢攪拌。
“我知道,你畢業了要回原籍。”
季時禹的話讓鍾笙原本輕鬆隨意的表情變得有些僵。
鍾笙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畢業了,按照現在的畢業分配製度,她一定會被分配回原籍工作,所以畢業後,她必須要回宜城。
這是鍾笙不太願意聊得話題,季時禹這麽冷不防點出來,她的表情有些尷尬,許久,她挪開了視線,抿著唇笑了笑:“到時候再說。”
季時禹對鍾笙這種態度也有些厭倦了,這麽多年,他也等得夠久了。
沒有無怨無悔的付出,人都是自私的。
“我畢業後可以自由選擇,你應該是知道的。”
鍾笙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所以鍾笙,你打算拖我拖到什麽時候。”見鍾笙仍舊不說話,一直低著頭,季時禹也有些失望。
“我沒有強迫你等。”
季時禹想想這麽多年做的傻事,忍不住笑了笑:“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在你心裏,我和那些送你禮物,幫你打水的男生有什麽不同。”他想了想,又自嘲地補了一句:“多一層初中同學和老鄉的關係?”
不等鍾笙回應任何,解釋任何,季時禹第一次不再無條件遷就她。
“鍾笙,這個答案,我已經等太久了。”
他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我要去北都,一個多月回森城。”
臨走前,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同意,我畢業就回宜城。”
餃子還沒有上,桌上就隻剩鍾笙一個人了。
她白皙漂亮的雙手緊緊捏著筷子,指節幾乎見骨的白。
*******
趙一洋的舅舅來森城出差,順便到學校來看了看他,給了他一些錢,除了趙一洋媽媽托舅舅帶來的,還有舅舅自己貼的一部分。這筆錢讓趙一洋手頭一下子就鬆了。
趙一洋這人一貫嘚瑟,手頭一鬆,就決定請江甜去吃西餐。江甜一個人自然是不肯去的,最後趙一洋幹脆叫上季時禹、陸潯、池懷音一起去熱鬧熱鬧。90年代初,西餐價格昂貴,大部分窮學生都沒有吃過。季時禹想叫上鍾笙,讓她也嚐一嚐。雖然趙一洋很嗤之以鼻,但是想想三男兩女也尷尬,三男三女可能更平衡,就同意了。
森城的西餐廳當時多是外國人或者留洋回來的人開的,裝潢華麗,環境優美,因為很多食材完全依賴進口,所以價格昂貴。一行人除了江甜和池懷音,都是第一次來,大家都有些局促。
餐廳的服務員都穿著漂亮精致的西服,衣料上乘,看上去光鮮體麵。這讓平時都話很多的幾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服務員將他們帶入座,三個女生坐在一排,因為趙一洋請客,大家默認讓趙一洋和江甜在中間,麵對麵而坐。這倒讓池懷音免去了和鍾笙挨著的尷尬。
除了剛來時季時禹隨口介紹了一下,她們幾乎都沒什麽交流。
趙一洋其實對於吃西餐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但是也不能在江甜麵前露怯,桌上就兩本菜單,他大大方方將自己麵前的一本隨手遞給了江甜,自己則打開了另一本放在女生們麵前的菜單。
他看著看著,就疑惑了:“這菜單怎麽沒價格?”
江甜鄙視地偷笑了起來:“你給我的菜單上才有價格。”
趙一洋聽了,有些不悅了:“這餐廳咋回事,怎麽一本菜單有價格,一本沒有呢?”
江甜撇撇嘴,笑笑說:“土鱉,這是西洋禮儀,給男士的菜單有價格,給女士的沒有,讓男士的紳士風度可以發揚。”
趙一洋也沒吃過西餐,哪裏知道吃個西餐還有這麽多門道。這麽被江甜鄙視了一頓,也有些沒麵子。近來和江甜相處得多,兩人雖然天天鬥嘴,也磨合出了點特殊的相處之道。
趙一洋把菜單一丟,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你洋氣,你來點。”
江甜接過另一本菜單,遞給了池懷音,自己繼續翻動著,惡狠狠道:“看我不把你點破產了!”
趙一洋知道江甜有分寸,嘴上卻是故意接了一句:“老子沒錢付,就把你留這兒洗碗!”
……
兩人歡喜冤家的樣子,逗得一桌人都忍俊不禁。原本有些尷尬的氣氛倒是很快就緩解了。大家都是年輕人,聊天的話題也差不多,不一會兒就熱絡了起來。
池懷音從見到鍾笙開始,就有些尷尬。
到餐廳的時候,大家就開始分座,趙一洋和江甜坐在最中間,麵對麵,池懷音和鍾笙一左一右夾住了江甜,然後是男生入座。
季時禹選擇了鍾笙對麵的位置,她得承認,陸潯小心翼翼坐到她對麵的時候,她是很失落的。
很感激趙一洋不會點菜,江甜把菜單遞過來的時候,池懷音如獲至寶。
西餐廳的菜單大,至少能擋住她此刻很不自然的表情。
在詢問了大家的口味以後,池懷音和江甜完成了點菜。
整體一算,價格確實昂貴,連池懷音和江甜都有些咂舌。兩人交換了下眼神,準備一會兒結賬的時候給趙一洋補貼一些。
西餐廳的服務,在細節上都顯得很貼心和精致,連贈送的白水,裏麵都有檸檬片和薄荷,這讓趙一洋一直感慨:“一分錢一分貨啊!”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陸潯笑嗬嗬地說:“要不是靠著老趙,我怕是工作以後才有機會來開葷了。”
季時禹其實也沒吃過,他撇著眼看了看桌上,皺了皺鼻子:“吃個飯這麽多名堂,看起來都累,照我說還不如去海鮮排擋。”
趙一洋習慣了懟季時禹:“那你出去啊,少一個人我少付點錢。”
“嗬嗬,你請客,多不好吃我也吃雙份。”
……
坐在季時禹對麵的鍾笙,除了自我介紹,之後就沒有說過話。
說實話,她是有些不習慣的。
以前雖然也跟著季時禹和他兩個室友吃過飯,但是帶別的女孩,還是頭一次。
看著他們一個係的工科生坐在一塊自然的聊天,她內心有些複雜的感覺。
這麽多年,她一直自卑又自傲,高傲和冷漠,是她的保護傘。
在座所有的人都比她出身好,家境優越,性格開朗。明明同齡,他們在讀研,她卻是要靠著自己工作以後,自己存錢找機會,經濟獨立以後,才能得以考大學,如今還沒本科畢業。
這感覺讓她無力又難過,就像當年,她的同學隻要想讀書的,就可以去讀高中,而她被家裏逼著改了誌願,去讀中專,隻因為中專畢業能早些就業,不再找家裏要錢。
她不懂,家裏兩個哥哥是人,可以讀大學,可以追求最好的生活,而她是女孩,就注定要過低人一等的生活嗎?
她很感激,因為中國還沒有進入市場經濟,大家對金錢的渴望沒那麽大,當年靠著外婆給宜城的小提琴老師送了一塊床單,老師就教了她那麽多年。這才讓她有了一技之長。
中專畢業後,她在宜城歌舞團工作了四年多,雖然不滿意這個結局,可是她還是很努力工作和學習,在宜城歌舞團也是最刻苦的小提琴手。之後宜城歌舞團開放了政策,讓她們也能參加高考,靠著努力,她第一年就考上了,可是領導不肯放人,她不放棄,又考了第二年,領導見她堅決,終於讓她去了森城。
森城很早就被劃成經濟特區,當時的政策是讓沿海先富起來,所以森城的發展是很高速的。鍾笙來了森城,就不想再回去。
因為對她來說,宜城就是一個煉獄一樣的地方。
服務員開始給大家上餐。
她其實也沒有吃過西餐,但是她看書涉獵過,知道應該左手拿叉,右手拿刀。畢竟沒吃過,心裏還是有些緊張,怕出錯鬧笑話,於是偷偷看了看身旁的江甜。她來自海城,家境又優越,對西餐駕輕就熟,自然地拿起了刀叉。
鍾笙見自己的操作沒錯,不由鬆了一口氣,開始秀氣地切起了牛排。
一整桌會用刀叉的隻有江甜和池懷音,其餘的幾個男生簡直人仰馬翻,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樣子,一會兒拿著刀叉,一會兒拿著勺,看著麵前的湯啊牛排啊麵包的,簡直不知道先吃什麽。
鍾笙見對麵的季時禹,也是一副一頭霧水,不知從哪裏開始的樣子。
季時禹家裏雖然不缺錢,卻也比不上人家那些高幹家庭、幾代就優越的家庭。
他和鍾笙一樣,隻能循著整個社會的大規則繼續自己的人生。
上菜以後,池懷音才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一團混亂。
江甜一開始還切了幾塊,後來看到趙一洋不耐煩那麽切啊嚐的,直接拿起叉子,把一整塊牛排叉起來吃,她簡直要笑到肚子疼了,不住地拍著桌子,毫無形象可言。
陸潯有些拘謹,也有些手足無措,季時禹則是一臉的不耐煩,完全拒絕的表情。
原來聚餐是件挺開心的事,這下因為所謂的“禮儀”,讓大家都不自在,尷尬至極,這就失去了聚餐的意思。
吃飯,原本應該是一件讓人自在又幸福的事。
池懷音放下刀叉,溫柔地舉起了手。
“服務員。”
她的聲音響起時,有一道男聲與她異口同聲。
池懷音有些詫異,看向聲音的來源,竟然是季時禹。
兩人坐在六人桌上,距離最遠的對角,因為異口同聲地叫了服務員,視線本能在空中相接了一秒,隨後又很快各自移開。
服務員很快就過來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兩人都以為對方會讓著自己先說,本能回答了服務員。
“請給我一雙筷子。”
又一次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