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萬歲之功(上)
冬雪散去,風和日麗,距北門光化門最近的安定坊坊民正在晾曬潮濕的茵褥,忽感身前木架震顫波動不止,大驚之餘,以為長安發生了千年不遇的地動,再看後舍的雞鴨豬羊仍是悠哉悠哉,才念起自家大人近來叮囑過,聖人今日要於北苑檢閱禁軍,閑來無事,莫要出城圍觀,以免為飛失誤傷。
今日隻是檢閱六百左右飛騎,李二竟然給朝中幾位宰相都下了詔令,甚至連民部、太仆寺整個班底都召了過去,畢竟軍隊是這個世界上最燒錢的項目,僅這六百左右飛騎,就花了朝廷半年的財政收入,還不算往年的原始積累。李二也煩了幾位宰相以及民部尚書時常在朝會上嘰嘰歪歪,借此給眾人看看,錢究竟花得值不值。
文官極少來北苑,離京數載的蕭瑀更是忘了禁苑布局,與民部幾位侍郎繞了許久,才追逐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尋到了衝天而起的龍纛所在。
飄飄旌旗環繞在龍纛四周,裏三層外三層屆時全副武裝、神情冷峻的禁軍,而纛下一身耀眼奪目甲胄傍身的李二,被點將台上一眾武官傭簇其中,連一直稱病的李靖也笑嗬嗬地在點將台前相看太仆寺培育出來的新馬種。
不遠處校場上訓練兩月有餘的六百左右飛騎,正在勒馬馳騁,李二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想來是已然忘卻了前幾日的不悅。
一旦和武官同處,李二必然忘乎所以,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可氣的是,不知哪個心眼大大地壞了,竟然溜須拍馬,給前來觀賞的文官們於點將台一側令辟一地,臨時搭了個簡陋的草棚,難道文官們真的有那麽令人耳煩嗎?
看官就得有看官的自覺,任由蕭瑀再脾氣火爆,也不敢此刻去攪擾李二的興頭,便於草棚中與一眾文官吃著黃土摻了半杯的香茶。
約過片刻,所請之人終於悉數到場,點將台暫停了談笑風生,隻見禁軍統帥張士貴大步近前,抽出腰間佩劍,振臂一呼,身側兩位傳令兵當即頂出手中黃旗,於空中左右揮舞,點將台下兩排號角手鼓起腮幫子,煞時號角發出的澎湃氣浪掀起一股股塵埃,盤旋在禁苑上空。
一聲號角戰鼓擂,兩聲號角催雲動,三聲號角閑人莫近,草棚內一眾文官再心平氣靜,也難不被著衝天陣勢所驚歎。
地動山搖中,右屯衛將軍常何縱馬從一排飛騎身後直奔點將台而來,還未勒停,後排又一全副武裝、神采奕奕的將軍縱馬而來,待到逼近點將台時,民部尚書才看清來人正是那新晉的左屯衛將軍蘇定方。
但見二人也不下馬,齊聲道:“末將整軍完畢,請大帥發令!”
張士貴回身之際,在場眾人目光齊刷刷看向的手按長劍,龍驤虎步的李二,即使沒有墨鏡加持,此時此刻,李二也是全場最靚的仔。抬手望了望正盛的日頭,李二一擺手,張士貴當即會意,長呼道:“操練起來!”
話音剛落,一聲轟鳴的長號卷積著塵埃,將左右兩位將軍送入校場的隊伍中,六百左右飛騎依次分批散開,直朝校場四周奔騰而起。常何打頭在前,彎弓搭箭間,飛失利箭如流星一般直朝西北方向高大樹木上懸掛的左右搖晃草靶飛去,草靶應聲向後一遁,便不規則的繼續搖擺起來。
緊隨其後的蘇定方不甘示弱,左腳緊勾馬鐙,仰麵朝天,右腳蹬弓,隻聽‘嗖’地一聲,草靶竟然在空中停滯了片刻,才恢複搖擺,點將台上一眾武官搭眼望去,後箭竟將前箭穿心而過,不由連連喝彩。
“沒想到這小子還是這般神勇啊!”在衛公眼中,蘇定方可不就是個小子嗎?
卻聽一旁神色倦怠的徒弟侯君集不屑道:“花哨!”
自從鬆州凱旋歸來未得李二加賞,瓜娃子被師父訓斥急功近利,便與府上潛心學習,像極了乖寶寶。今日難得出來放風,適才蕭瑀未到前,駕著李二的坐騎獅子驄在校場中,好不歡快,算是解了近來的煩悶。
“既是花哨,君集兄何不去會會,試看能討得幾分便宜?”李君羨慫恿道。
聞言,張士貴忙攔話道:“今日重在檢閱,不可胡鬧!”
正說時,第一輪的騎射演練完畢,傳令兵將十數朵滿身瘡痍的草靶抗至點將台,李二近前查看,幾乎箭箭正中靶心,再看校場上英姿勃發的年輕小將們,以及眾人座下呼哧著白氣的駿馬,不禁喜從心來。
第二輪演練的是調動,主要針對每五人一組,十人一隊,根據小校令旗與其他隊共同完成將旗所發出的指引,算是一種簡單的協同作戰,由於訓練時間過短,還未融入軍陣,初步看不出多大威力,隻能盡量保持隊形完成將旗指引。
正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草棚內一眾文官正嬉笑年輕小子們在軍旗指揮下手忙腳亂,曆經百戰的李二與軍神卻十分滿意,能在兩月之內,讓孩子們熟悉馬性的同時,又能披甲戴纓,這已經大大超出二人的預期。
更難為可貴的是,即使有些手忙腳亂,但孩子們自始至終都未曾認錯過將旗。協同協同,重要在於相互照顧,這一點,從校場上並不淩亂的隊形便可看出,有了這點基礎,日後訓練便容易得多了,想來蘇定方、常何二人在此費了不少心思。
第三輪便是分批對抗,念起適才侯君集在耳邊叫囂,李二嗬嗬一笑:“君集要不代孤下場一試訓練成果?”
“一大早便來演練,還是讓娃兒們先歇息片刻,馬上作戰最容易落下病根!”衛公提醒道。
“衛公說得是!”張士貴是看著孩子們一天天練出來的,最是心疼,“已近午時,稍作歇息,待陛下用過膳後,再比不遲。”
略作思量,李二起身朝校場長呼道:“今日孤與爾等同膳!”
這句話可比‘今晚全場由趙公子買單!’的分量大多了,畢竟不是戰時,皇帝的禦膳質量還是蠻高的,這一頓下來,即使不包括外麵層層把守的禁軍,也吃出了三個州一季的收成,不過,誰叫李二喜歡呢?
校場上是歡欣鼓舞了,民部尚書與幾位宰相卻怨聲載道盤算起這一頓的虧空來。吃了一早上的黃土,蕭瑀已經很不爽了,此刻又見李君羨與一眾武官為李二輪番介紹著校場中的幾位佼佼者,談笑風生間,與李二開懷大笑,好不痛快。
念起自己受了五日之苦,蕭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虧他以前還提點李君羨,不想也是個忘恩負義之輩,當即從袖間摸出一疊奏函,就要起身邁向點將台。
借蘇定方之名一同前來的裴行儉忙寬慰道:“忍一時風平浪靜!”
嘴裏說著‘多謝裴郎寬慰’,蕭瑀仍是大步近前,就在他躍上點將台的台階時,李君羨的餘光也掃見了這可愛的老頭,二人四目相對,鬥轉間,竟同時笑出了聲。
偏走一旁,尋了個僻靜之處,蕭瑀揣手在懷,滿是不悅道:“五郎好神氣呐!”
“豈敢、豈敢!”
“五郎就不怕老夫參你一本?”
“不知有何得罪之處,要勞煩蕭公親自彈劾?”
見他這般,蕭也不再遮掩,手裏的奏函頂著李君羨的腰部:“原本老夫還想著五郎若是誠心致歉,老夫也就既往不咎,看來五郎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休怪老夫嘴下無情!”
“何必呢!”李君羨無奈搖頭道,“今日聖人正是欣喜,蕭公若不顧大局,或許能解一時之恨,卻也掃了聖人雅興,難免有所不悅。”
“休拿大話壓老夫!”蕭瑀顯然是有些急眼了,“五郎既這般說,便是承認了,若老夫將此事告知一連受苦五日之久的朝官,即使聖人再有不悅,也難擋悠悠之口,屆時五郎少說也得背個蠱惑之罪!”
“消消氣,消消氣!”
近七旬老叟了,脾氣還這麽大,李君羨一邊寬慰著,又一邊拱火道:“蠱惑之罪又罪不至死,而我既不用親自出馬,便能連挫數百朝官,蕭公就不怕從此再無安穩之日?”
剛咽下的一半氣,又被他頂得老高,蕭瑀蒼老麵龐幾乎紅過了長孫無忌,卻聽李君羨又道:“不瞞蕭公,其實最初目標便是群臣,走的是廣撒網多撈魚的計策,而非蕭公一人。而且在得知蕭公自願上鉤後,我也給過蕭公提示,誰成想蕭公隻顧嘴上吃喝,全然忘了那塊大鐵鏊子,全長安唯有我崇賢坊有之。”
“鐵鏊子?”蕭瑀眉頭緊鎖,仔細回顧,好像劉仁實還真用鐵鏊子做過幾次煎餃和一次叫‘雞蛋灌餅’來著。
“那五郎何時又提醒過我呢?”不知何時,裴行儉已然默默站在了二人身後。
“這還用我提醒,近來我每日都在禁苑,裴郎又不是沒來過?”
話音剛落,裴行儉又急切追問道:“那五郎又為聖人準備了何等饕餮盛宴?”
“這個嘛……”食指摩挲掌心,李君羨會心一笑,“等今日主角張萬歲從趕回來,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