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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召見(下)

  李二寵愛武將,人盡皆知,李君羨剛進堂,還未行禮,兩名內侍已然前來迎接,將他牽引至一麵翹頭案前,落座憑幾。


  但見南北向陽處,一頭帶金色翼善冠,身穿赤黃袍衫,勒九環帶的俊瘦中年大袖一擺,溫聲道:“召君羨前來,無甚要事,全當與孤閑聊家事解悶,不必拘禮。”


  印象中,李二幾乎從未解下過頭頂,自己親自製定的翼善冠,此冠到了明朝,為重八兄弟所喜,成了明朝皇帝、藩王、親王、郡王等首服,甚至影響周邊各個附屬國。


  即使閑聊家事,李君羨也忙簡單請了一禮:“恭喜陛下!”


  聞言,李二正了正身,明白他這是恭喜自己即將喜得皇孫,金麵逐漸笑容燦爛:“君羨有心,希望你我早日同喜。”


  “勞煩陛下牽掛!”


  話言未了,深坐書架旁,身材佝僂,猶如駝背的中年探頭直欞窗灑進的陽光下,上下打量李君羨:“麾下今日可真是雄姿英發,威風凜凜啊。”


  側目看向書架,一臉絡腮胡須,長約三寸,齊蓬蓬私一圈短茅草,中間隱隱藏匿著一張闊口的黑麵中年,正頷首看向自己,李君羨正身請了一禮:“馬院長取笑了,論雄姿英發,君羨怎及馬院長身邊的褚左螭?”


  但見那頭戴進賢冠,麵白如玉,長眉入鬢,雙耳生的垂珠朝海,又大又圓,紅潤美觀的褚遂良輕笑一聲:“又關在下何事?在下不過一介文吏,有幸為陛下著筆,豈敢與英姿勃勃,燕頷虎頸的玄武門守將相提並論?”


  說時,丹眸一轉,瞥向一旁正在忙碌的身影:“五郎若有心打趣,不妨與岑右螭一較長短。”


  聞言,那身穿緋色絳紗單衣的岑文本起身走向南北處的案幾前,遞與李二一遝奏函,回身抬手捋動進賢冠垂落耳邊的紅纓,頜下美髯蠕動:“褚左螭如此英姿俊朗之人,都聞聲退卻,我岑文本不過一介書生,怎敢與驍勇善戰,文武雙全的五郎比擬?”


  言至此處,突然話鋒一轉:“聽聞褚左螭有一位表侄女,‘褰裙逐馬如卷蓬,不求書郎慕英雄。’倒是與五郎這等百戰成名之武將十分相配,何不借此之際,由陛下做媒,成就一番傳世良緣呢?”


  卻聽馬周笑道:“陛下若繁忙無暇,我這駝子倒也想做一回牽線月老。”


  言罷,堂內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諸如此類日常打趣,臨近宮外的各坊每日都有人學著比擬,一來二去,也就成了一則美談。外地前來進奏的新官員,若是害怕在李二麵前露怯,亦或是想討好這三位近臣,也都會前去各坊一觀,算是打個前奏,心裏有底。


  李二對此也知曉一二,並未出言阻攔,聞聽四人唇槍舌劍,不由笑道:“有君羨戍衛玄武門,孤方能安睡啊。”


  “不敢,君羨之能,也不過是依仗陛下雄獅之威。”


  “縱有雄獅百萬,也是一將難求,你我都是身經百戰過來之人,君羨不必自謙。”


  李二說時,隨手從案幾上取過一碟晶黃的點心,遞與李君羨,將皇孫即將誕生,他已下令,邀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前去東宮同慶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這才叮囑道:“孤本有心也讓你輕鬆幾日,前去與一眾文武一同熱鬧熱鬧。然,禮製在前,屆時仍需君羨隨孤一同前去,今日召你前來,便是讓你早做準備,可別在外邦使臣麵前失了禮製。”


  “喏!”


  李君羨沉聲領命,隨即將李二遞過的點心,一一分與其他三人。褚遂良沒想到李君羨竟如此細心,雖擺手推辭,卻也點頭示以誠懇,倒是馬周來者不拒,將餘下兩個點心全都揣進了懷裏。


  默自沉聲片刻,李二對窗遙望西沉的落日,自顧自歎了一聲,長呼道:“此前你臥病期間遞上辭表,孤以為你舊瘡根深,拖衛公相試,才知你有心盡孝。自古孝義當頭,孤本不該強留於你,隻是今歲北苑禁軍變動頗大,孤一時間也難尋出如你這般忠勇之良將……”


  “陛下若為難,君羨自當殫精竭慮!”


  軍事方麵,李二從來都是一手抓,至今北苑禁軍的最高統帥權還牢牢握在手心,張士貴也不過是代天子統禦而已,門下省的近臣若無李二詢問,幾乎從來不幹預軍事,三人隻管埋頭自顧自忙,也不搭話。


  卻見李二略自搖頭:“孝義在身,孤又豈能為難與你?此事待禁軍調整後,孤若有合適人選,亦或是你有良將推薦,孤自當親自送我愛將榮歸鄉裏。”


  “讓陛下為難了……”李君羨埋首頓聲道。


  言罷,隻見餘暉中的李二連連擺手:“去吧,早做準備,孤也該歇息了。”


  趟自出了門下省,李君羨抬頭望向天邊的萬裏霞光,火紅的霞光猶如烈火燒在心中,沸騰不止,部署了那麽久,終於有了一絲眉目,隻是這一絲眉目,仍需經曆一段無盡的黑暗,方能見到希冀的那絲曙光。


  “馬院長以為如何?”李君羨剛走片刻,李二稟起一張肅穆的臉色,如是問道。


  但見馬周頷首略作思量,回道:“或可準允其請!”


  言罷,褚遂良、岑文本不由瞥眼看了一眼馬周,卻見他挺起佝僂的身材,近前解釋道:“曆朝曆代,國之初定,武將持功自傲多為君王心患,如李君羨這般主動請求致仕歸隱者,實數難當。若陛下有心,可,以其功勳,授其為一地刺史,或是郡守,以李五郎文武雙全之才,曆練幾載,造福一地不是問題……”


  “嗯,確是!”褚遂良附和道。“有李五郎作效仿,陛下大可以孝義為由,安置軍中老將,從而提拔新材,更換軍中老弱。”


  “不可!”一聲鏗鏘打斷二人的暢想。


  隻見岑文本起身拂袖,行走如風,一派正氣凜然:“馬院長與褚左螭所言確是能為陛下裁剪軍中老弱,然陛下若是準允了李五郎所請,在京軍將不知其中原由,以為陛下有‘飛鳥盡,良弓藏’之心。傳言一起,各州駐軍必然疑心,實乃有損安定。”


  打趣是日常,爭吵亦是日常,聞言,馬周沉聲一笑:“岑右螭未免言過。如今我朝雖談不上雄獅百萬,卻也兵強馬壯,豈能為區區一個中郎將所動搖?”


  “動的是人心,豈能與兵多將廣而言?”


  出聲來自深思酌慮後的褚遂良,見狀,岑文本略自頷首示意,三人隨即引經據典爭辯起來,爭吵之聲越演欲裂,連門下省外的內侍都聽得一清二楚。


  良久,仍在窗邊沉思的李二敲了敲案幾,抬手示意容後再議,三人這才稍作止息。


  暮色四沉,宮內開始上燈,案前滿麵愁容的李二端手解下頂上的翼善冠,隨即七八根青絲搖曳而下,燭光縹緲中,半頂圓潤光亮的大腦門奕奕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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